老痴回到关下的那天,太阳架在疙瘩山上,欲落不落,摇摇欲坠得让老痴心慌,似乎吹一口气,或者碰一手指头,都会让其跌落。终被一阵风吹得滚到了山背后。西边天空的浮云便如秋后的霜叶,橘红得很。
其时,老痴家屋后的椿树上,布谷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又叫了一声。叫春吗?清明才过,柳尚且绿了,枝条上坠满了淡绿鹅黄的蕾,桃花也开了,或粉,或红,风过时,落英缤纷。唯独这椿树不知好歹地举着光秃秃的枝丫,很让老痴扫兴。倘若是一棵香椿树,老痴也许会期盼着香嫩的椿芽,着实是一道美味,却偏偏是一棵臭椿树。村子里真的很少有香椿树。举着光秃秃枝丫的椿树,却将臂膀和手指举过了老痴家客房的屋顶,一直伸向了天空。
老痴这才发现,布谷,那只灰色的鸟,并不是立在灰色的老椿树上,而是飘浮在深蓝色的天空里——蓝得让老痴近乎窒息,蓝得让老痴看不到底的天空里。要不是有几缕白云,老痴以为那便是辽远的海。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深蓝干净又清澈寂静的天空呢?
老痴家的院子里最初有一棵椿树。顶着红盖头的老痴妈偏着腿骑了一匹麻驴,进了一九六四年的关下,老远便望见了村子里高高的椿树。老痴妈的麻驴经过城门口的官碾子,土街上响起一串沉闷的驴蹄声,麻驴拐进胡同,停在大椿树下的那个院子里。
次年春,老痴爸锯倒了椿树,老院里又盖了一间房。椿树做了新房的檩子。
老椿树斜躺在房上,痴望着地上白花花的断茬,望久了,断茬便变成了灰土色,似是朽了,却从根上发出了四个芽,长成了四棵树。老痴很想让喜鹊在椿树上造一个窝,老痴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就是想,但直到老痴离开这个院子,也直到老痴爸放倒了四棵椿树,喜鹊也未在树杈上造窝。老痴家东厢房的檩子,就是用了那四棵椿树。
倒是有一日夜里,一位白须老人飘入老痴妈的梦里,老人慈眉善目,手掂一颗红绣球,老痴妈伸手去接,那球却倏地飞上了椿树,挂在树枝上,像一盏点亮的红灯笼。那一年,也就是老痴妈嫁到关下的二十年后,老痴哥考上了大学,恢复高考后关下的第一个大学生。
老痴爸说,我先人是秀才。老痴爸又说,我先人是秀才。
老痴爷离开老庄来到关下八年后,一九四九年的疙瘩山上嵩草长得很疯,狼不怎么怕人,狐狸在天刚擦黑时便钻进了关下人家的鸡窝,八岁的老痴爸在院子里敲打着老痴爷的扁担,扯粗嗓门像个男人一样吓唬狐狸。三月开始,彭德怀的部队陆续经过关下往兰州方向去了,八月,便有零星的国民党兵衣衫不整地逃过关下。兰州狗娃山那一仗,打得马步芳的部队狗吃屎,二千多人被赶进了黄河,当官的骑马跳进了黄河,马背上驮了金银细软,沉得很,人和马都沉到黄河里了。强行渡过黄河的马匹,都是没有驮金银细软的。
打败的逃兵,老痴爸说,你是没见过的,狼狈得很。
从老庄到关下要走十里的山路。老庄上本是一个很大的家族,世代农耕,却出了两个秀才,一个是老痴太爷,一个是老痴五太爷,门楣上理所当然地镶刻了“耕读第”的匾牌。秀才也是头上戴了红顶子的,见了县长不必下马,也不跪的,脸面大得很。老痴哥考上大学后,老痴爸时常地与人说,我先人就是秀才呢。
老痴爸说给所有向他道喜的人。老痴爸的意思是,我家本就有这个因缘的。
二痴家的麻雀落到了花园里的樱桃树上,看看老痴,又看看老痴,果真是不认识。花园里有一簇牡丹,枝是老枝,叶是新叶,尚小,像孩童的小手,鲜嫩得很,却结了满枝的苞,怕是谷雨后便要绽放了。这让老痴很是惊喜。但二痴家的麻雀却并不以为然,见无人搭理,便飞去了二痴家,站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对二痴妈说,老痴家来客人了。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的二痴妈,一如既往地干咳两声,算是应了。二痴妈的嗓子里养了一只蝉,一年四季都在叫,春秋两季叫得更为频繁。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房屋还是那几间,却老旧了许多,有一瞬间,面对这座庄院,老痴似是在读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黑白的那种。熟悉,陌生,还有陈旧的记忆。庄院也似乎比先前低矮了,也难怪,周边的几家都盖了新房,给老痴的视觉和心理最大的压力来自于三虎家的二层楼,压得老痴有点胸闷,就好像坐在台阶下和站在台阶上的人说话。
让老痴提心吊胆的是,东厢房的墙壁却张着指头宽的裂缝,像牛谷河滩上龟裂的淤泥。不会倒吧,老痴对老痴说。二零零八年,汶川大地震,陇中腹地也为之震颤不已,关下虽然没有哪家倒了房子,但老旧的房屋大多都遭受了创伤。老痴真是担心,这土坯砌垒的房屋,再也不敢有一次大的折腾了。
客房的屋檐上,依着椽和檩,燕子造了一个窝,又造了一个窝。两只燕子口衔春泥,忙来忙去,正在修葺家舍,时而停在电线上,小憩,并呢喃软语,似是在谋划新一年的打算。东厢房的屋檐上却只有一个燕窝的遗址,老痴爸说,二丑家连年不顺,捣了下来,拿去做了用物。老痴听了,心里不爽,怎么可以这样呢?又怎么不可以这样呢!老痴叹息一声。先是二丑老婆死了,次年,二丑在给老婆烧了一年纸的次日也死了,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都是年轻人,太可惜了。老痴爸如此叹息过,也时常如此叹息。三丑病急乱投医,请了阴阳先生,说是需要一只燕子窝。
老痴爸养了只狗,眼睛大,鼻子塌,和一只猫差不多大,有点像金巴,绝不是什么纯种的狗,许是很久没洗澡了,有点脏,老痴甚至闻到了一点狗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腥味。权且就当一只板凳狗罢。有着高贵纯正血统的宠物怎么可能流落到农村来呢?关下断然没有发展到农民养高档宠物的地步。板凳狗见了老痴便不高兴,从老痴一进门便很夸张地吠叫不停,并极度夸张地五次蹿上跳下、五次三番地想扑来撕扯老痴的裤角。弄得老痴烦了,说,没事干,养这个东西干么呢。老痴爸说,过光阴嘛。老痴爸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忧怨与凄楚。老痴便不敢再看老痴爸的眼神。
老痴爸又对狗说,丑娃,不叫,到爷这里来。
狗果真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