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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街

老痴爸是走在夕阳里的人了。

一条木杖,着地的一头粗糙不堪,粘满泥土,且有了开裂,像一朵黯然无光的野菊花;手握的一头,因了老痴爸手汗的滋润,却溜光圆滑,像是镀了一层清漆。木杖本是山里的酸枣木,关下的山上断然不会有酸枣树的。老痴爸腿脚刚刚不利索时,老庄上有人来关下跟集,便央人从老庄的南山上砍了一根来。

老痴爸还能依靠谁呢?除了这条酸枣木拐杖,也只有那只板凳狗是他的光阴了。老痴不在身边,老痴哥也不在身边。

离不开拐杖是一个老人最大的悲哀。与一条木杖相依而行,不弃不离。老痴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一旦他们分别了,那将是什么境况呢?木杖成了老痴爸的又一条腿,老痴爸的腿一日不如一日了,走路是一件很奢望的事。老痴想,要不要买一个轮椅呢?人的一生啊,早晨是手足着地爬行的,中午则是直立行走的,而到了日暮时分,一条木杖成了人的第三条腿,可悲的是,一个轮回下来,到了晚上,却又得手足着地地爬到生命力的终点。

村子里拄拐杖的人还有一个,是老痴的妗子,她是拄了一辈子拐杖的。她的右腿自幼残疾。时常的拄了拐杖,金鸡独立一般依在家门口的墙上,唯一的一条好腿酸了,便坐到门口的一块大青石上,晒太阳,也看看老街上的光景。而她本身就是老街上的一道风景。自老痴舅舅去世后,老痴妗子越发不能走路了,拐杖也不用了,爬着走路。可怜的老人,她是要这样爬着进入黄土地——自己生命的归宿吗?土街旁的门口从此不再见她的身影。

老痴舅舅是二零零八年秋分那天天擦黑时走的。日头从疙瘩山后沉下去的时候,老痴妗子听到一声沉重的跌落声,就像一颗心坠落到深渊,嗡嗡作响。其时,村子上空还残存着茅草烧出的炊烟,麻利点的人家刚刚吃过了晚饭。响了一声鞭炮,又响了一声,九十岁的老痴舅舅便走了。鞭炮响的时候,老痴爸听见了,村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老痴舅舅走的时候,衣着是旧时的式样,青衣青裤青鞋白布袜,甚至还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袍,而他的头上,戴着的是一顶青色的小圆帽。他的石头眼镜戴了吗?定然是放在枕头旁了的。老痴妗子哆嗦着手,摘下老痴舅舅的石头眼镜,呵口气,撩起衣襟,擦了一个镜片,呵口气,又擦了一个镜片。老痴妗子说,都戴了一辈子了。

整整一个正月老痴爸都没出门,二月也是,现在都三月半间了。在老痴爸腿脚比现在好之前,隔三差五的,老痴爸还是右手拄了木杖,左手提一只小折叠凳,颤微微、晃悠悠地走出胡同,去老街上坐坐。

坐在胡同口的老痴爸喜欢看乡政府门口的两棵歪脖子垂柳。

公社梁书记亲手将两棵歪脖子垂柳种在一九六四年关下的土街上,公社院子里的高杆上,高音喇叭里正在嗓音哄亮,万份虔诚地颂扬农业学大寨。梁书记手扶着垂柳,转着圈,双脚攘瓷实树坑里新鲜的黄土。老痴爸真是奇怪,梁书记为什么要种两棵垂柳呢,松树或者白杨更适合北方的严寒。也不知道梁书记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两棵垂柳。植树的梁书记耳朵并未闲着,他对老痴爸说,听到没有,人家大队的支部书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亩产翻了七番,毛主席和中央都表扬呢,你也是堂堂的公社门口的大队支部书记,你干出了啥名堂?明天跟我去参观学习。老痴爸先是擦干一身冷汗,接着又擦干一身热汗。去了大寨,又去了北京。

垂柳已然有两抱粗,婀娜多姿。夏天的午后,垂柳下常有纳凉的人,但老痴爸却从不去,只是在胡同口远远地痴望着两棵垂柳。老痴爸敬畏这两棵树。

敬畏两棵垂柳的又何止仅是老痴爸一个人。乡政府建办公楼和老街硬化时,垂柳却差点被砍了。乡政府的新办公楼,向后退了五米,为的是让老街更宽阔,其它政府机关也都遵照着党政机关行事,升级办公楼时都向后退,与乡政府看齐。于是那两棵垂柳便几乎的站在了老街的正中央。就在一把据即将划破垂柳的皮的那一刻,老街上五十岁以上的男男女女突然涌了来,他们围成两个圈,将两棵垂柳围在了中间。而抱在其中一棵垂柳上,作誓死捍卫状的,是老痴舅舅。老痴舅舅的石头眼镜撞落到了地上,也全然不顾。老痴舅舅的意思是,要锯就先锯了我吧。

老街本是一条土街,尽管在乡政府门前。以乡政府为核心的政府机关居于老街北边,中间夹杂着几户居民,老街南边,则是青一色的老百姓。

老街本是要硬化的,也曾在好几任乡领导的议事日程上作为面子工程被提到了相当的高度,但终被悄无声息地轻轻地放下了,一拖再拖,经费用到了比硬化老街更要面子的地方去了,领导像割韭菜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老街依然是土街,雨天泥泞难行,晴天尘土飞扬。老痴爸说,现在的干部,没有一个扎实干事的,都是干一届要走的。老痴爸时常自语般地说,老书记那时候,干什么事都是雷厉风行,干部谁不怕他,谁不服他?

老街是在二零零八春由大虎负责硬化的,八米宽、一拃厚的水泥,的确像一条路了。东西两里长,穿过古城,一直在村西头与西兰公路交汇了;南北两里长,在城门****了个十字,又与西兰公路交了个丁字,向北去了关下中学。老街是硬化了,但两边的排水渠却并未改造,当年的一场暴雨,便因了排水不畅,淹了三毛家的院,水都灌满了地窑,一窑的洋芋,坏了。

水淹三毛妈院子的同时,土街上突然下陷冒出了一个井。大虎唉声叹气地说,工程白做了,乡政府还没有付清工程款。老痴爸便说,你既当村干部,又包工程,当着全关下人的面,你做事情也不能太顾眼前的一点小利益,至少街两边也得修个排水渠吧。大虎苦着脸说,老书记你是不知道,我是出力不讨好,乡政府就没有排水渠工种的预算,总不可能让我自己垫钱吧。

水浸出来的井,是老街下面地道的一个竖井。地道的竖井共有两个,一个在村东头,一个在村西头。据说公社院子里还有一个秘密的地道口,老痴曾多方求证,老痴爸不置可否,参预过挖地道的关下人大多含糊其词,许是像康老爷埋在城墙根下的两缸银元,本就是传说。治治爸站在一九七零年的老街上,手臂一挥,说,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准备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