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痴爸从北京回来,一九六四年的冬天穿着羊皮大衣正好从疙瘩山上下来,在城门口和治治爸一道迎接老痴爸。治治爸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又擦了擦,紧紧握了老痴爸的手,说是要粘一粘北京的气息。治治爸又说,我吹一声哨子,让咱关下全体社员也粘一粘北京的气息。老痴爸的脸上,泛着北京金色的光芒,照耀着关下,土街上金灿灿的,疙瘩山也金灿灿的。
老痴爸说了一句,大干!
治治爸问了一句,大干?
老痴爸说,大干!老痴爸的这句话便像一杆旗,插在了关下的土街上,城墙抖了一下,震落些许灰尘。
从这个冬天开始,治治爸的哨子响得比三毛妈的公鸡打鸣早三锅烟的工夫,村东头响一声哨,村西头响一声哨,治治爸就站在公社门口的歪脖子垂柳旁抽旱烟,火星亮一下,又一下,治治爸便拼命地咳嗽,咳得两棵垂柳不停地哆嗦。治治爸睡觉时,怀里抱着的是一只闹钟,而不是治治妈。治治爸的脖子上挂着的那只哨子,就像他小时候,被治治奶奶挂上去的长命锁一样,从来都未取下来过。这一年冬天,治治爸戒掉了早上起来便捣罐罐茶的瘾。关下男人早起的第一件事,架起火盆,烟熏火燎地了捣罐罐茶,熬出了酱色的茶汁来,就着炒面干粮喝几盅,一天就不会头疼。茶瘾犯了比烟瘾犯了还麻烦,像病了一样,头疼得很。
关下人爬上疙瘩山的时候,东边老虎娃山顶的鱼肚白还没有泛起。二痴爸扯着骟驴的尾巴走,扯着骟驴尾巴的二痴爸边走边睡觉,二痴爸坚信驴是长了夜眼的,就在前腿根的内侧,那两个鸡蛋大的黑圈。马和骡子也是长了夜眼的,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它们从来都不会走错路。
疙瘩山,注定是要来一个翻天覆地的革新了。
西北风扯起疙瘩山上一面红旗,扯得红旗啪啪响,像老痴妈在谷子地里看麻雀时甩的响鞭。插满红旗的疙瘩山,就像冬天里盛开的腊梅,一朵一朵,血一样鲜艳。
拉车、抬土、打夯,疙瘩山上昼夜不停歇的还有男人苍凉的号子声:
(领)同志们加把劲呀,(唱)哎嗨哟啊,哎呀哎嗨哟啊;
(领)大家一起来呀,(唱)哎嗨哟啊,哎呀哎嗨哟啊。
大干的关下人相信号子可以当饭吃,因此忘记饥饿和疲劳;铿锵有力的号子是一种力量,把麻绳一样散乱的关下人搓成一根粗糙但绝对结实的井绳。但到了晚上,空旷的山里传来的号子声,却是一种低沉、哀吟般的悲壮,像饿殍遍野的一九五九年的狼嚎。晚上的号子声一响,老痴妈便哭,女人们便哭,没有比这号子声更具艺术感染力的东西了。哭什么呢?凄凉啊!
疙瘩山上的地,陡得驴都站不稳,也不想站,下一场雨,才湿了地皮,水便流到山根底下去了,根本就保不住墒,麦子都长得只有一搾长。老痴爸说,我们关下人的脑袋,都被驴踢过了,大寨的陈永贵真的是个厉害人,你说修水平梯田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疙瘩山上左右两侧各有一座土塔,高三丈罢,也不过是一座土堆,站在关下的土街上望去,疙瘩山便像长了一对角的牛头。其实站在古城里,是看得最真切不过的。古城正对着疙瘩山。治治爸说,那两座塔怕是要推倒了,要不然梯田没法修。老痴爸说,早就是没用的东西了。
疙瘩山上这两座塔,是康老爷筑的。
康老爷筑城时,城东北角连塌三次。白天筑,晚上塌;晚上筑,白天塌。关下人传言不是吉兆。杨家店子的杨老爷更是喜形于色,落井下石地跑来看热闹,说,我家里已经圈着九十九峰白骆驼呢,还有五峰已经出了兰州城,估计半个月就到关下了。又说,老天爷都不帮你,我看就算了吧。
康老爷决不会让自己的脸面甩在关下的土地上,让人用脚踩。经人指点,请了天水的风水先生来,不过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青色的小圆帽,枯黄的辫子如一把秋后的狗尾巴草,搭在青布长衬上,茶色的石头眼镜倒是考察得很,并无镜框,两块镜片是用麦杆粗的青铜做的桥,镜腿也是青铜的,可折叠,夹在耳后,却用一截绳子拴着,生怕从鼻梁上滑落下去。
风水先生搭罗盘,推方位,又演算了康老爷的生辰八字及筑城的动土日期,说,并无大碍,缺金所致,但需要破费些钱财。也许风水先生是一语双关地说的,也许康老爷也听明白了,便从袖筒里摸出两个银元,方桌上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风水先生的耳朵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却闭了眼,似是睡着了。直到康老爷又摸出八块银元,摞在桌面上,风水先生才睁开了眼,让康老爷吹着火捻子,咕嘟了两炮水烟,方才开口讲出了破解之法。
风水先生所收答谢礼金,本无行规可言,大多依据东家财势地位自行奉赠,用红布裹了银元,贫寒人家或许只能包裹几个铜钱了,倒也无妨,盛于木盘内,双手捧上。不论钱财多寡,风水先生从来不会全部收入囊中的,却是要留下一些,回礼示谢。这个程序一般在风水先生办完事之后,方可进行。但也有些例外,或许中途会另行索要,大多属疑难杂症,需得下大本钱医治。譬如今日,康老爷便遇上了,心里便不爽快。
在风水先生的指点下,康老爷将一缸银元连同写了符的一块青石深埋于城的东北角下,次日筑城,城果真不再塌。七日后,风水先生向康老爷告辞,说,我明早五更起身,另有他事,能否将府上那头白毛驴送我代步?康老爷满口答应。次日风水先生骑毛驴去了,出城五里,经杨家店子上了老虎娃山,天已放亮,风水先生却是一身的白灰。毛驴是一头麻驴,用白灰染过的。
风水先生旋即折返,于城外拴了毛驴,拍打了身上的白石灰,进城见了康老爷,很是严肃地说,我走得匆忙,竟忘了交代你一件要紧的事。康老爷赶紧掏了耳朵听,风水先生说,城与疙瘩山正对,疙瘩山便是城的靠山。此山虽为靠山,但总归欠缺一些,疙瘩山是一个假纱帽,你务必要在山顶两侧各筑一座塔,塔高三丈三,便是乌纱帽的两翼,日后,此城背山而立,子孙世代为官。
康老爷果真依风水先生所说,命人筑了两座土塔。
康老爷家被查抄后,关下人说,千万不要得罪风水先生,你看看康家,被两座塔压死了,几代人都翻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