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痴爸从生产队的驴圏院里牵回一头草驴驹的那天,一九八零年的春风从疙瘩山上漫下,和煦得很。疙瘩山上野花渐次开了,淡兰的野菊花,紫色的苜蓿花,鹅黄的狗蹄花,烂漫的山花,就像关下女一样,朴素又芬芳。
和一匹草驴驹一起,分到老痴家的,还有疙瘩山上的几块地。
关下人倾巢而出,上了疙瘩山,领头的是治治爸,每到一块地,会计三毛爸先核对清单,蹲下去噼里啪啦地拨大腿上的算盘,二喜用脚将麻绳的一头踩到地埂边,丁旺扯了麻绳的另一头沿着地埂丈量,进富说,丁旺,你的绳子怎么一会儿紧,一会松的,你是看人拉绳子吗。丁旺说,手工操作,难免有一点点差池,你老婆的那东西也是时紧时松嘛。进富要去打丁旺,被治治爸喝住了。
地埂上挖一道沟,钉一根木桩,或者放一块石头,一大块地就分割成了许多块地,原先生产队的地,就成了私人的地。
包产到户,治治爸站在驴圏院里说。
水平梯田?治治爸似是吃惊地说,当年我带领大家起鸡叫睡半夜地修水平梯田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推着架子车空转骗工分,还背地里骂娘,现在都抢着要。
抓阄!治治爸大手一挥,抓阄是解决问题最好也是最公平的办法。
从治治爸的草帽里出抓出最后一个纸蛋子,二痴爸的嘴便干了,蹲在地上没了声音,二痴妈先是叫嚷着不公平,要重新抓阄,接着便数落二痴爸手臭,是不是刚苫完一担粪。二痴妈说,没一块地是顺路的,架子车也到不了地里去,我想起乏驴坡那条端立着的路,我的腿肚子就抽筋。三毛妈说,狼窝的那块地我是不敢种的,那年锄草时差点被狼吃了,你们可都是晓得的。又对治治爸说,你胆子大,你种吧。治治爸说,那好吧,雷爷庙院里那块地,咱们调换一下。
三虎妈对老痴妈说,还是当干部好,有人照顾。你看看你们家的地,都通车路,还是水平梯田。
老痴妈尚未发作,治治爸听了心里不爽,冲过去要撕三虎妈的嘴,被人拦下了。
老痴妈说,同样的手伸进草帽里,你手臭怪得了谁?
治治爸作了总结发言,都别吵了,抓阄定乾坤这是咱关下的老规矩,抓到好地的你们就偷着笑去吧,没抓到好地的,肯定你们两口子昨晚被窝里抓了不干净的东西。
老痴爸觉得这一年的阳光真的很灿烂,灿烂得他决定将老屋推倒,建一座像样的客房。老屋还是老痴爷入住到这个院子时,盆盆太爷家留下的旧屋,像一个耄耋老人,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倒塌下来。老痴爷一生中都没有住过一座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房子。唯一的这座老屋,尽管是盆盆太爷赠与的,心里总归是不怎么踏实,事实上,也真的让老痴爸不踏实过一些日子。
老痴妈刚嫁进门那年,盆盆爷带着一帮人进来,说是要拆迁他家的房子,老痴奶奶不知所措,以为又回到了旧社会,老痴爸却生了气,说,我不跟你讲政策,我只跟你讲仁、义、礼、智、信,哪一条你占理?要拆房子可以,你先算清楚我先人给你家做活时的工钱。盆盆爷悻悻地走了。临出门时指着门口的椿树说,这棵椿树也是我家的,还有这院子。
老痴爸和老痴妈套着毛驴车,从牛谷河的河滩上拉回一车石头,又拉回一车石头,石头是要砌房子垫地基用的,坚固,房子不会下陷。还是这辆驴车,从疙瘩山根下,拉回一车黄土,又拉回一车黄土,在院子里,老痴爸打了一块土坯,又打了一块土坯。
打土坯,先于地上放一块石磨盘,磨盘上摆了木模,模内洒些许草木灰,铲入润湿的黄土,用石杵夯瓷实,脱模,搬起土坯放于一边晾晒干之后,便是砌墙的材料,但远没有砖结实。
老痴爸将打土坯时遵循的一句古训留给了十六岁的老痴哥:
三锨五杵子,二十四个脚底子。
次年,老痴爸建成了新客房,一坡水的,屋梁上贴了一副梁记:家园整修,百载兴隆。
入住在新屋里,老痴爸听见一九五零年的西北风刮得很猛,疙瘩山上的黄嵩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盆盆太爷和二痴爷早早地脱了羊皮大衣,裹着旧棉衣,惶惶不安。而冬天才刚过去,寒冷还在持续。脱下羊皮大衣的盆盆太爷和二痴爷这两位财主,一夜间便成了和老痴爷一样的无产阶级,所不同的是他们头上戴的帽子,老痴爷刚戴了一顶崭新的帽子,叫雇农,他从此结束了十多年的长工职业,有了自己的土地,并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收割。而盆盆太爷和二痴爷所戴的是一顶叫地主的肮脏的帽子,这不仅仅是一顶帽子,也是一个标记,一个马匹身上被烧红的烙铁烙上去的印记,一辈子,甚至几代人都铲除不掉。他们的田地、财产毫无保留地分给了关下的每一户人家,就像金骡子峡翻了马车一样,这一年的关下人,都沉浸在分马肉般的喜悦之中。而盆盆太爷和二痴爷两家,就是那倒霉的翻了马车的人家,死去的马被关下人分去吃了肉,连同马车上的货,也哄抢而去。
老痴舅舅说,铁门槛,还有铁门槛家。
工作组的人去三虎爷家,三虎爷爬了下去,紧紧地抱了铁门槛,说,我先人留给我的所有家产都在这门槛上。
车马店里空荡荡的,没有马车,也没有骡马,甚至连一丝马粪味也不曾有,靠南墙依着一个破旧的马车轮,木制的,似是废弃多年,铆接处裂着两指宽的嘴。三虎奶奶正将刚浆洗过一件褂子往马车轮上晾晒。
富农。工作组的人下了结论。
二老爷,老痴舅舅和关下人在这个关键时刻怎能忘记他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他先人早就没落了,但田地还是很多的,康升学的二老爷可是一直被关下人称谓的,家业虽与盆盆太爷和二痴爷不可相提并论,但完全能戴得起地主这顶帽子的。
老痴爷分得了一部犁,是盆盆太爷家的,这部犁在盆盆太爷家一直都是老痴爷使用的,犁完地,或者晌午休息时,老痴爷都要用冰草根将犁上的泥土擦得干干净净,木制的犁柄不会绽裂,犁铧不会生锈,永远都闪着星星般的亮光。犁地时,老痴爷会很恰当地抬起一点犁,这样虽然自己双臂会很累,但不至犁得过深,老痴爷这样做,并不是怕地犁得太深了,他的确是怕拉犁的牲口太辛苦了。人是要讲良心的,老痴爷对老痴爸说,牲口就是不会说话,它们心里清楚得很。
老痴爷坚决不要这部犁,老痴爷说,你们确定这个院子是我的,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了。工作组的人很生气,老痴舅舅也很生气,以为老痴爷不给面子,不配合的工作,强行放下了,老痴爷却追着送了去。
这一年,盆盆太爷和二痴爷相继走了,盆盆太爷走的时候对盆盆爷只说了三个字,猪圈里,盆盆爷便懂了。二痴爷走的时候对二痴爸说,你一辈子成分与人不同,但必须与人灵魂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