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关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1802100000015

第15章 冰草

疙瘩山上的冰草长得野,也长得疯,一片一片,像葱葱的韭菜,山坡上,道路旁,地埂边,甚至梯田里也伸进了冰草藤蔓一般的根须,左冲右突,又密密相织,地里便冒出一簇一簇的冰草,夹杂在还未扬花的麦子里,一时倒是很难分辨。

犁铧犁过土地,泥土里啪啪地响着冰草根须断裂的声音,一排冰草倒了下去,卷入新翻的泥土中,间或露出半截鲜绿的冰草叶。而泥土上,横躺着断裂的新鲜的根须。根断了,生命不死,冰草依然旺盛地生长着。所以关下人务必捡拾干净新翻泥土里的冰草根,以免与庄稼争抢养份和阳光。而从地里拔出来晒在地埂边的冰草,似是枯干了,折起来噼啪响,一旦埋进了土里,过不了多久,却又生了根,长出新鲜的冰草来。

老痴爷坐在晌午的地埂边,用一团冰草根擦一九四一年的犁铧,犁铧折射出一道太阳的光芒,刺得老痴爷眯了一下眼睛,犁铧像战士手中的一件冷兵器,让老痴爷倍感自豪。地埂边上,摊着厚厚一层干枯了的冰草根,到冬天时,这些冰草就是老痴爷一家取暖的柴禾。老痴爷决不让冰草根再次埋入泥土。老痴爷需要冬天时的柴禾,同时也让东家盆盆太爷对他土地里的庄稼放心。

老痴爸也决不让冰草根再次进入土地,重新生根发芽。老痴爸知道冰草的根他永远也铲除不完,但还是在和冰草做着拉锯战一般的斗争,作为农民,这就是一个作业的过程和习惯。而作为冰草,这是一种生存的本能,只要有土壤,就能生存,像关下世代的百姓一样。

马瘦毛长,驴亦然。冬天吃草料的毛驴是真正的毛驴,半拃长的毛像一件厚厚的毯子披在驴身上。开春后,吃上青草,不消半月,毛驴身上的长绒毛便会一团一团地脱下来,像柳絮一般到处飞舞。脱了长绒毛的毛驴,浑身溜光,贴皮的短毛闪着一层光晕。老痴爸炕上的那床褥子,里面垫的便是驴毛,暖和得很。从给盆盆太爷家养牲口开始,老痴爷就很渴望能有一床驴毛褥子,但直到他饿死也未能如愿。毛驴是盆盆太爷家的,驴毛理所当然是盆盆太爷家的,老痴爷捋下来的每一根驴毛,都交给了东家。而盆盆太爷的褥子,是骆驼毛的。老痴爸从驴圏院里牵回来属于自己的草驴驹后,就在当年用一把老木梳每天给草驴驹梳毛,木梳是老痴妈过门时带来的,断了几根齿。终于在第二年的冬天,老痴妈用三斤驴毛,纳了一床褥子。

牲口都喜欢吃冰草,只有吃了冰草的牲口,春天里毛换得才快,长得也壮实,稍稍的一蹦,便会蹦出一串的响屁来,精神足得很。牲口一头扎进护绿屲上的冰草中,头便不再抬了,马或者毛驴用上唇揽过一簇冰草,又揽过一簇冰草,上下腭左右错动开了,只听得嘴里咯噔咯噔的咀嚼声,伴随着粗壮而匀称的呼吸,而两簇冰草像绿蛇一般正在源源不断地从嘴角蠕进。

鲁班拔起公元前四百多年的一棵冰草,冰草从手中划过,冰草叶边缘密密的细齿割破了鲁班的手。鲁班端详一片冰草叶良久,打制出了中国的第一把锯。关下的木匠在开工前,都先拜祖师鲁班。

盆盆爷就像是一条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蛇,慢慢出洞了。从一九五零年到一九八零年,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整整三十年的漫长的冬天。在一个季节里生活得太久了,盆盆爷以为他早已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春夏秋冬四季。盆盆爷就是疙瘩山上冻不死、晒不死,斩断根还会生根发芽的冰草。

当关下人都在自己的土地里耕种收割并为此而知足自满甚至欢欣鼓舞的时候,当关下人勤快而不知疲倦地将一担粪挑上疙瘩山,苫到自己的地里,当关下人三更半夜上了疙瘩山去给自己的地里锄草而不怕遇见狼的时候,当关下人提着镰刀在自己的麦地边焦急地等待麦子黄的时候,似乎没有人注意到盆盆爷的小本生意是何时开张的。

盆盆爷的小摊子不过是架子车上放了一扇门板,摆了三个笸箩,一笸箩通渭的葵花籽,一笸箩秦安的麻籽,一笸箩马营的大豆,每日里推到老街口的车站去卖,车站边也便是关下的集市,逢农历一、三、五日的集。量具是盆盆爷喝罐罐茶的一只旧茶盅,五分钱一盅。盆盆爷端起的茶盅里麻籽是冒着尖的,倒入袋里,迅即便将茶盅塞入麻籽堆里,从来没有人看到过盆盆爷的茶盅底。

茶盅里垫一张纸或者两张纸关下人并不以为然,也未作过多的计较,但对于小本经营的盆盆爷来说,意义和作用却是巨大的,是一个积少成多的渐进过程。关下人大多以为,盆盆爷家本就是做过生意的,是有这个秉赋的,别看是小买卖,做生意的学问可是高深着呢,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得来的,高深得就像盆盆爷的茶盅底,你永远也不知道他的深浅。

盆盆爷这条曾经的臭咸鱼翻身了。让盆盆爷翻身是盆盆奶奶的油饼?错了。

盆盆奶奶的油饼上市了,不过在架子车上多摆了个脸盆,也不用盖的,金灿灿的油饼就像十五的月亮一样,馋得关下人见了都斜着身子走。两毛钱一个,关下人大多是消受不起的,消费群体主要是机关单位里的干部,早上一个油饼,一曲罐罐茶,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的安逸。走亲戚的咬牙切齿地包了四个油饼,一路的直咽口水。倘若是新女婿,丈人家七大姑八大姨家转一圈,每家四个油饼,非得抬了两大篮不可,一般得前一日预定方可。

逢集日油饼卖得好,盆盆奶奶半夜就得起来收拾。四乡来关下跟集的人,粜一袋粮食,卖几个鸡蛋,回去时称一斤盐,打一斤煤油,买一包火柴,临走时务必要吃一个油饼。盆盆奶奶的油饼,成了关下的一道名吃。

盆盆爷的摊子不见了,车站口却多了一间房子,门口摆了日杂百货,窗口处摆着一盆油饼。关下人只说盆盆奶奶的油饼好,没有人承认盆盆爷是靠卖油饼发达的。关下人都说当年土改时,盆盆太爷藏了银元,但到底藏了多少,也许只有盆盆爷知道,就像当初康老爷在城墙下埋了银元一样,谁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唯独可怜的二痴爸,真的成了暴晒过一个夏天的冰草根,即使埋在了土里,再也不可能生根发芽了。二痴爷所有的财产,都在土改时分文不剩地供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