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关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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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驴圈院

老痴舅舅去世后,关下人便算计着今年下一个要去世的人该轮到谁呢。其实不用算计也知道,二丑老婆是过不了年的。

二丑老婆收割完疙瘩山上的麦子,便睡在炕上起不来了。在收麦子之前,二丑老婆去卫生院挂过一瓶水,感觉身上轻松了一点,医生说你咳嗽这么长时间了,住院吧,有合作医疗呢,不花钱。二丑老婆说,山上的麦子黄了,不割都掉地里了。直到二丑老婆死了,关下人才知道她得的病是肺结核。二丑也是这个病。

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关下这条老街上,只要死人,一年里必定是两个,好像成了一个规律,也好像是一道魔咒,笼罩在关下上空。

往前推吧,二零零七年,三毛爸死于胃癌,二喜妈平日里能吃能喝,一点毛病也没有,上完厕所一起身,便一头栽倒了;二零零六年,前半年盆盆奶奶去世了,关下人都说是炸了十几年的油饼,被油烟熏死的,后半年去秦安贩苹果时二虎的拖拉机在老虎娃山上翻了三个跟头,二虎老婆当场就断了气;二零零五年,治治爸死于肺气肿,那么大的烟瘾,眼看着要死的人了,治治就是不让抽,治治爸说,你就把烟盒拿过来放在我枕头边,我闻着烟味死,接着是进禄的儿子去牛谷河洗澡,一个猛子扎进去,河面上冒了一个泡,又冒了一个泡,便没了动静。

其实,最让关下人惊心动魄的死亡,发生在二零零四年。

生产队解散后,雷爷被解放了,解放的主要原因是,关下人祈求风调雨顺,而神要听戏,于是敬给雷爷的第一场戏被安排在业已废弃的驴圈院里,搭了坐北朝南的戏台,请了雷爷的神位来,秦腔连唱四天。仔细算来,关下已有整整二十年没有唱过神戏了,当年治治二太爷负责的事务如今三丑主动地承担了,三丑好戏嘛。

驴圈院里的神戏也不过只唱了一年而已,驴圈院便一分为三,变成了宅基地。在宅基地的划分上,治治爸遭受了巨大的非议,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想争得一块宅基地,眼看着土地都私有化了,集体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现在不争取,往后的宅基地也只能用自己的耕地了。在处理大是大非,争议较大的问题上,在十户家庭居住矛盾特别突出的人家中,治治爸仍然采取了抓阄的办法,以达到公正、公平、公开,看似透明的处理方式,事前和事后依然浸泡在口水和谩骂之中。办完这件事,治治爸摞了挑子,不干了。治治爸说,现在的人,不好管了,哪像前几年。

大喜分得了靠北的一块地,正好是去年唱戏时的戏台,土筑的台子,半人高。关下人都说,是治治爸和会计三毛爸暗中操作,给大喜分了一块宅基地。大喜和三毛爸是堂弟兄。也有些人说,大喜本不够分宅基地的资格,因为他是公家人。关下小学刚建成那年,老痴爸安排了高中生大喜当社请老师,后来转正了,调到县上工作去了,也不过是个一般干部,但总归是公家的人。大喜老婆是农民,就凭这一点,治治爸说他是有资格分得宅基地的,要不然,她和娃娃住哪里去呢。但有人却说,公家分给大喜房子了,大喜老婆就应该随大喜住公家的房子。治治爸说,这不是胡闹吗?大喜老婆在关下是有土地的农民,怎么就不可以有宅基地呢?

其实,老痴爸也不赞成给大喜分宅基地,在老痴爸看来,大喜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要是当年老痴爸不给他当社请老师的机会,大喜还不是和关下人一样,修理地球一辈子?大喜似乎从来不认为是老痴爸改变了他的命运,因为转正是他自己考上的,说明他有能力,所以他只是在当社请老师那几年对老痴爸尊敬和客气过,之后,见了老痴爸便如见到关下所有老百姓一样,头仰得比疙瘩山还高。比疙瘩山还高的头,关下人见了都不舒服,不只是老痴爸。

对大喜不感冒也就罢了,问题是大喜的老婆曾经是草台班子里的戏子,人长得有点妖气,说话走路也妖气,关下人除了三丑外,都不待见。

大喜的儿子在七岁时突然失语,接着失忆,成日里瘫睡在床上,成了废人。大喜四处求医,去兰州,又去西安,钱花了一大堆,人不见好,后来请阴阳捻弄,又四处拜神还愿,仍无起色,遂死了心,权当养着个活死人。大喜老婆的妖气也减了不少。关下人说,大喜家占了雷爷的位置,怎能安生呢。

大喜工作扎实、硬朗,甚至泼辣,在作为工作组派往乡下督抓计划生育时表现得尤为突出。大喜的工作就八个字,催粮要款,刮宫流产,但老百姓见了都怕,有大肚子的女人被追得跑不赢了,脱下裤子屁股对着工作组的人撒尿,工作组其它成员都避身而走,唯独大喜板着脸,冲上去,在女人屁股上踢一脚,一把扯上裤子,将女人的裤腰带打个死结,牵牲口一般牵到卫生院去了。县领导在表彰大喜时说,我们完全赞同群众送给大喜同志的“催命鬼”称号,就是要坚决消灭计划外生育。

大喜因身体不适回到家里休息,是二零零零年的事,其间单位领导来看过几次,县上领导也来看过一次,大喜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在老街上闪面,大喜老婆给关下人说病了,具体什么病没人知晓,后来有人和三毛聊天时,可能是说漏了嘴,说大喜得的是白血病。再怎么瞒,大喜总是死了,再不怎么喜欢,关下人还是帮着抬埋了大喜,给予死者极大的尊重。死人为大嘛,谁家都会遇到的,关下人的老传统,家里有人去世,全村人都会不约而同赶去帮忙,请阴阳先生的,挖坟的,请乐工的,抬棺材的,通知亲友的,等等,人心齐整得很。

根据阴阳先生看的时辰,大喜是傍晚时分下葬的,关下人精疲力竭地从疙瘩山上下来,都已经半夜了,又下起了雨,趟着泥水瑟瑟发抖的关下人才脱了湿透的衣裳钻进热闹被窝,突听得街上大喜老婆哭喊,接着有人逐家挨户地拍门。大喜的傻儿子死了。

自从大喜儿子傻了之后,疙瘩山上雷爷庙的遗址上,渐渐地多了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一根椽,有时候是一片青瓦,或者一块青砖。当年治治爸带着关下人拆了雷爷庙,砖瓦椽檩都修了生产队的驴圈,关下有些人家的房屋上,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