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关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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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麻雀

民谚曰:小暑见个子,大暑见垛子。麦子收割完了,疙瘩山便瘦了,裸露出了新鲜的黄土,也显得荒芜了,只有几块秋田还泛着浅浅绿,其实已经泛黄了,像刚生完孩子的女人,面容憔悴得很。麦子剪绑成一捆一捆的,八捆头靠头地斜立着,拱成个人字,于其上顶两捆,防雨,像一座小小的凉厅。小麦垛晾晒几日,彻底干了,便运到山下的麦场上,垛成一座座大麦垛,像金灿灿的宝塔。

一九七二年的麻雀成群成群地飞,蝗虫一般密密的一片从疙瘩山上飞下来,落在土街上,落在麦场的麦垛上,左顾右盼,贼头贼脑,唧唧喳喳,一点小动静,轰一声,惊起一片白花花的翅膀。

怀着老痴的老痴妈,夹着一杆长鞭,去了疙瘩山的谷子地看麻雀。治治爸对麻雀深恶痛绝,说,我真想让三虎爸拿打雷雨的炮轰那些****的,番家沟里的几埫保加利亚(当年引进的一种小麦品种)全都被糟蹋完了,现在又全都去了谷子地。

鞭子能甩得响的,叫响鞭,声音清脆,能传出老远,啪一声,谷子地里惊起一片麻雀,谷穗探个头,又勾下去头。麻雀听响鞭的声音久了,并没有危险发生,习以为常了,即使啪啪地甩几个响鞭,终究是不怕的。老痴妈的响鞭上,有一个生牛皮的弹夹,可以夹上一块土坷垃,甩鞭时,随着一声脆响,一块土坷垃便飞了出去。

谷子地里立了三个草人,头上顶着一顶草帽,穿了一件破衣裳,像人,无脸,似鬼,无骨,麻雀不怕,老痴妈怕,那三个草人,就像是鬼魅一般,看得老痴妈心里起鸡皮疙瘩。老痴妈很想把那三个草人拆掉,又怕治治爸骂,那样不是辜负了治治爸的一片好心了吗。治治爸是看在老痴妈大肚子的份上,才安排她去看谷子地里的麻雀,二痴妈的肚子比老痴妈的还大,治治爸好像并没有看见,还是安排她和二丑两个人往疙瘩山上拉粪,二丑拉车,二痴妈在后面推。二丑说,你说队长他是欺负我呢还是欺负你呢,这明明是让我一个人拉一车粪嘛。二痴妈说,我成分不好,让你跟着吃苦,二丑你年轻,你就多出点力,我尽量用力帮你推车。

老痴妈在谷子地边喊,噢——喔,沟里的崖畔便学老痴妈,噢——喔。老痴妈大声喊叫,是要让关下人听见,她真的是在驱赶麻雀,但这些讨厌的家伙,从这块地里飞起,又落到不远处的谷子地里,即使它们从谷子地的东边飞出去,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从谷子地的西边飞进来,它们不知疲倦地和老痴妈捉迷藏,玩游戏。

老痴妈是要彻底赶走谷子地里麻雀吗?这些和老痴妈一起生活在这块黄土地上的鸟,即使它们离开了谷子地,它们也会出现在糜子地,荞麦地,或者关下的麦场上,大街上、杨柳树上,甚至关下人家晾衣绳上,它们永远也不会离开关下,也不会离开这块黄土地。也只有那些看似高贵的燕子,才会随季节的变化迁徙,你只能在一年里,景色最美、气候最舒适的季节里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治治妈将一撮斗煤末填到炕洞里,治治妈的炕便温暖了二零零八年整整一个冬天,在温暖的炕上,治治妈就是醒不来,眼皮重得像两扇磨盘,她看见治治爸坐在客房的屋檐下,边抽烟,边咳嗽,治治妈就很生气,说,治治老早不让你抽烟了,你怎么又抽了呢,不咳死才怪呢。治治爸说,我走了以后,治治连地都不种了,跟个脱产干部一样,哪像个农民。治治妈说,治治跑生意忙不过来,就我一个人哪里种得了地,做家务养猪还要给治治两口子做饭,孙子上学了总得我伺候着吃饭吧。治治爸也生气了,说,我这才走了几年,关下这小一辈的都不种地了。离开了祖先留下的土地,别看他们欢腾得春天的驴一样,终有饿死他们的那一天,数典忘祖,他们这是造孽。治治妈说,我也六十多奔七十的人了,种不动了。治治爸气得扭头走了,治治妈便去追,却从炕上跌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治治从信用社出来的那天,秦安一九九二年的桃子熟了,西瓜熟悉了,苹果也熟了,治治的手扶拖拉机在第二天开进了家。治治从秦安拉了一车水果,又拉了一车水果,在关下的集市上买,也去县城里买。冬天时,治治从甘谷县拉了一车大棚韭菜,又拉了一车辣椒。治治在夜里三点钟摇起了手扶拖拉机,关下的夜里一阵喧嚣,关下的天还没亮,但治治看见东方似乎已经放亮了。治治的手扶拖拉机上,时常坐的那个女人,是治治的老婆,身穿黄大衣,头上裹着绛色的头巾,像一只灰头土脸的麻雀。

治治妈睡觉时,门窗关得严实,煤烟从土炕缝里冒出来,差点要了治治妈的命。医生说,准备后事吧。治治妈在炕上睡了三个月,屎尿都放在了炕上,却渐渐的醒了过来,也认得清人了。

老痴妈约二痴妈去看治治妈,说是三虎妈在盆盆爷的店铺里等着买点东西,二痴妈想起治治爸当年对自己的冷脸,本不想去,但人老了,总归怜悯心重了,还是一起去了。店铺里坐着的是盆盆,看上去像个少掌柜,盆盆爸常年的四处跑着采购进货。盆盆奶奶死后,盆盆妈炸的油饼看的人多,吃的人少。盆盆爷已经退居二线多年,早几年高门大嗓地常和盆盆妈吵架,骂盆盆妈,关下人谁听了像骂自己,盆盆爷说,我吃过拉出来的你都没见过。盆盆爷又说,不要以为出个大学生就脸面大得很。盆盆爷还说,种一辈子地还是穷人。

几个女人进了屋,治治妈拥着被子,坐在炕上,治治妈嘴角还流着口水,眼神尚有些呆呆的,说,治治爸那个死鬼,来叫我了。二痴妈说,还是你命大,鬼门关前打个转又回来了。治治在你身边,什么事都有个照应。老痴妈说,哪像我们老两口,遇个头疼脑热的,谁管啊。你的治治和三虎两个,就像咱关下的麻雀一样,忠得很,我家那两个孩子,就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的,我心里总不踏实。说得治治妈眼泪口水一起流,老痴妈也流了泪。

二痴妈的板凳狗也相跟着进了治治家,治治妈的狗是一只杂交的土狗,比二痴妈的狗个头略大一点,许是长时间无人照料了,瘦不拉几的,疯长了一身的毛,脏得很。治治妈的狗先是闻了闻二痴妈的狗的鼻子,又在它的尾巴下面闻,闻了一下,打了个喷嚏,便咬二痴妈的狗。

三虎妈说,你们都跟城里居民一样,养狗过光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