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疙瘩山顶漫过来的黑云,厚实而又浓密,缓缓地向关下压过来,似乎要压垮疙瘩山了。半边天是黑的,半边天却是蓝的,先是疙瘩山暗了,麦场也暗了下来,阳光渐渐地从关下的老街上收起了,划过南山顶,天便黑透了。
远远地,响了一声闷雷。二痴家的麻雀惊慌失措地从老街飞进了院子,落在晾衣绳上,冲着客房的窗户,扯着嗓子喊,下雨了,下雨了。二痴妈眯着眼睛从客房里冲出来,干咳一声,收起了晾衣绳上的衣被。啪的一声,地上落下一个铜钱,咂起一股烟尘,又落下一个铜钱,井边的水桶哐地响了一声。二痴妈急急地将衣被扔在炕上,又冲到院子里的井台上,将椿树辘轳卸了下来,抱到屋檐下。一条井绳,三丈多长,雨打湿了容易朽,怪可惜的。雨从天上倾倒了下来,屋檐上先是挂了一条条的水线,接着线变粗了,每一座屋檐上都垂挂着一个亮亮的水帘,院子里水汪汪一片。二痴爸勾着布鞋后跟从客房里出来的时候,院子里冒出一个水泡,瞬时破了,又冒出一个水泡,冒出无数个水泡来。
这雨,说下就下,二痴爸说,不知道今天谁家碾场,肯定碾到雨里了。
好像是三虎家,二痴妈看看天说,今天的雨来得这么早。
要是碾在雨里了,咱家的租怕是不好收了。二痴爸阴了脸。
二痴妈也阴了脸。
二痴家山上的地都租给三虎去种了,这事在几年前就被二痴弟兄提上议事日程了的,二痴爸舍不得地,二痴妈也舍不得。农民嘛,二痴爸说,离了土地干什么去呢?但人总有老的那一天,老得干不动了,也就不妄想了,也就进了黄土,像一棵收获过的庄稼,根便烂在黄土里。终在去年,二痴强行地将疙瘩山上的土地租给了三虎,只留了一埫川地,二痴爸种点洋芋,也种点蔬菜。
三虎本不想租二痴家山地的,三虎说,你怎么不把川地给我种呢?二痴说,种还是不种,给句痛快话。三虎说,种吧,你家地荒着也怪可惜的,就是你家没一块好地,都不靠车路。尤其乏驴坡上那块地,驴都怕爬那个坡呢。
二痴说,老痴家的地也不靠车路你怎么就种了?三虎说,老痴爸让我白种的,你也知道的,地越荒越不能种东西了。二痴说,多少总得给点吧,免得别人说闲话。三虎很不情愿地伸出一个指头。
二痴爸愤愤地说,一埫地只给一百斤麦子,跟白送有什么区别?
二痴妈也说,家里有粮,心里不慌,有几埫地种,我和你爸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二痴说,辛辛苦苦一年,一埫地也就打个七八百斤麦子,农药、化肥不算,人一年到头也没个清闲。问题是,你们年龄大了,我们弟兄长年在外,也不放心。再说,别人也说闲话。
三毛妈坐在炕上掐草编,其实三毛妈的眼睛是看不真切的,老花了嘛,所以三毛妈掐的草编从来都卖不上好价钱。二喜说,嫂子,你再别掐了,你看看你掐的这哪是草编嘛,纯粹就是草绳,我收了也倒卖不出去。三毛妈听了便不高兴,说,二喜你不收我拿到集上去卖。二喜说,嫂子,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只是好心让你别再掐了,你又不缺钱,我如果不收你的草编,别人还不骂死我。三毛妈便笑了,说,我让三毛给我买个老花镜,专门掐草编时戴,那死鬼一直没买。
三毛妈掐草编用的麦杆都是她自己问别人要的,说是要,不过是去了麦场上,看见谁家的麦子长得好,她便去攫了来,连着麦穗的那头,手抓着麦穗,用力一攫,便将那一尺多长的麦杆抽了出来,为了不让人说闲话,她还得将麦穗里的麦粒仔细地搓出来。即使是这样,别人也不怎么高兴,掐草编的女人多了。二毛老婆有空的时候,攫一些麦杆给婆婆抱过来,她可不想听别人闲话。
三毛妈晾晒好衣被,去了麦场,三虎老婆和三虎妈刚摊好场,麦场上黄灿灿的麦子看得三毛妈很眼馋,说,你家三虎真能干,你看这庄稼务得就是好,麦子都有一人高了。三毛妈跪在麦场里就攫麦杆,三虎妈却是没什么话说,两个女人都是差不多同时嫁到关下的,都相处几十年了,说,你攫吧,反正也没啥用处。三虎老婆却心里不舒服,说,你老人家到边上去攫吧,小心碌碡甩过来打着你。三毛妈看见三虎老婆嘴动,说,我吃过了。
中午的时候,三毛妈吃了两颗煮洋芋,午饭也就算是对付了。上个礼拜三毛没回来,三毛妈从地窖里掏上来的一筐洋芋都长了芽了,三毛妈掰掉了芽,煮了一锅,一日三餐地吃。三毛妈觉得头有点晕,本就看不甚清的草编,越发的模糊了,三毛妈说,怕是刚才吃的是个绿洋芋,我说吃的时候有点麻口呢。于是倒在炕在迷糊了起来。
没有一丝风。天地一色,白茫茫一片。老街的水泥地上,先是黄水横流,接着变清澈了,街两边的排水渠里水却并不流动,排水渠成了盛水沟,满了,黄水又漫过了本已干净的水泥街道。水总是要找出路的,最先找到的是三毛家墙角的水眼,这个水眼本是三毛家往外的排水口,走一只猫可以,三毛妈的板凳狗却钻不过去。三毛家的院子里水渐渐涨高了,一片汪洋,差不多要漫上房屋台阶时,便听到哗哗的落水声,从地窖里传来。从地窖里传来的这个落水声,就像三毛妈平时将一瓢水注入一个细口的瓦罐,确切地说,更像是将水注入三毛妈腌咸菜的那只大肚子瓮,带着悦耳的回声和共鸣。
三毛妈的狗在屋檐下大声的呼叫,三毛妈硬是听不见。
二痴爸坐在屋檐下,卷了一根烟,抽了,又卷了一根,说,没一点风嘛。二痴妈看看南屋后的柳树,树叶子只是被雨击打得颤动,整棵树,就像一个呆立的雕塑,纹丝不动。
包产到户前,关下的雷雨是下还是不下是由三虎爸管控的。三虎爸就住在疙瘩山顶的雷爷庙旁的一个窑洞里,天上的乌云飘过,倘若地里的庄稼正要收割了,或者生产队正在碾场,三虎爸会从窑洞里拖出一门土炮,装进去一个药包,一柱火光冲上天,冲得乌云消散了。倘若只是下半个时辰的暴雨,危害倒也不是很大,就怕暴雨挟裹着冰雹而来,庄稼都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一季算是白耕种了,不心疼才怪呢。对于这种威武震撼的自然灾害,从古至今,关下人都虔诚且心有余悸称地说,庄稼被天打了。天啊,至高无上的神灵。
三虎在麦场对着天空大喊,风啊,风!
三虎的一场麦子全都泡在水里。三虎妈跪在水里,仰天呼喊,老天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