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的天很干净,蓝得很纯粹,午后的太阳,像一只挂在高空的镜子,刺眼得很。阳光很毒,也很辣,老痴爸说,晒在人身上,像蝎子蜇过一样,火烧火燎的痛。此时的关下,安静空洞,就连那平时话语很多的麻雀,也都躲在树阴下,耷拉着脑袋不再言语。老街的水泥路上,洒着白花花的阳光,垂聊的两团阴子,像两只蜷缩而睡的狗,静卧在乡政府门口。
远远地听见,疙瘩山下的麦场里,三虎的三轮拖拉机碾场时的突突声,吹一阵风,没了声响,又吹一阵风,隐约地又在突突。三虎,那个骑在三轮拖拉机上的人,瘦小,干枯,如一只麻雀,黄土地一样的脸色,灰蒙蒙的,怕是许久都未洗脸了,也怕是洗三盆水都不会白的。骑在三轮拖拉机上的三虎,酷似一只呆呆的马猴,两眼无光,机械地盯着脚下被碾得光溜溜的麦秸。拖着碌碡的三轮拖拉机,在麦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转,它的路,也就是三虎的路,就是那摊在麦场上的圆形的麦秸,转一圈,又转一圈,像一头戴了眼罩推磨的驴,不知疲倦,也不停歇。三虎,这个三十八岁的老男人,要把二零零八年的六月初六碾碎吗,连同那些他耕种又收割了的麦子一起。
一大早,三毛妈便将炕上所有的被褥抱出来,挂在了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他又翻出了三毛爸的皮袄,甚至棉衣棉裤,都挂在了晾衣绳上。其实一条晾衣绳哪挂得了那么多衣被,三毛妈索性又搬出客房里的靠背椅,三毛爸冬天时常披的那件军用羊皮大衣,就搭在了三毛爸常坐的那只椅子背上。三毛爸的羊皮大衣从来都不生虫,六月初六的太阳,就这么神。
三毛爸从一九六二年的新疆回来,回来的时候便穿了这件军用皮大衣。三毛二爸脱下身上的皮大衣,披到三毛爸身上,说,哥,家里冷,你穿着。三毛爸脱下来,给三毛二爸穿上,说,家里哪有新疆冷?再说我穿走了,部队首长怕是要骂你。三毛二爸说,我这身子结实,不冷,再说,明年就发新的了。三毛爸哪里知道,战士的皮大衣五年才换发一次。三毛爸便穿在身上。羊皮大衣果真暖和,三毛爸一穿上,一股热流便冲上鼻子,酸得很,又冲进眼睛,一片水花便迷了三毛爸的眼睛,说,你三年没回来家了,哥不放心。三毛二爸说,家里现在能吃饱饭吗?三毛爸说,救济粮下来了,再没有饿死人。
三毛妈躲在自己家的厨房里,在门帘上的一个破洞里,用一只眼睛看着被媒人领进家的三毛爸。背着身子的三毛爸身上,那一件鲜亮的军用皮大衣,照耀得三毛妈家的破院子亮堂得很。三毛妈看上了三毛爸,三毛爸到死也不知道,其实三毛妈最初看上的是三毛爸身上的那件军用皮大衣。
自从三毛爸去年去世之后,院子里便异常安静,其实再大的响动,三毛妈也是听不见的,三毛妈哭过三毛爸之后,耳朵便一日不如一日,三毛每次回家来,都要对着三毛妈的耳朵说话,还要比划着,三毛就像对着一个聋子说话。三毛妈的板凳狗,是三毛从县城买来给妈做伴的,三毛想要用一只狗,弥补自己对妈的缺头的孝心。三毛一个礼拜回一趟家,从县城搭公交车也就一个小时到关下,长此以往,三毛老婆便不高兴,于是半个月回一趟家。三毛老婆说,你那点公资,全都交了车费了,交通部给你颁发个荣誉奖状也不一定呢。三毛老婆吃的是三毛妈种的洋芋。三毛每次回家来,三毛妈都会钻到地窖里,掏一袋洋芋上来。
骑在三轮拖拉机上在麦场里转圈的三虎,浑身灼热,口干舌燥,他看见一九九八年的一把羊肉串,被他架在乌鲁木齐街边的一个炭炉上烧烤,羊肉滋滋地响,并冒出密密的一身汗,终有一滴滴进了炭火里,发出嗤的一声,且冲起细微的一股烟尘。羊肉焦糊味和孜然粉、辣椒面、木炭的燃烧味混合在一起,裹着一团团的青烟,在大街上弥漫,并肆意飘荡。最初到乌鲁木齐的三虎,只是帮老板穿羊肉串。真正的羊肉串用的是羊腿肉,入口有嚼劲,不肥腻。而大多的时候,一串羊肉串上,最多只有一块是羊腿肉,这个秘密除了老板,也只有三虎才知道。三虎将那些鲜嫩的羊腿肉串到铁钳上,每一串三虎挣五分钱。生意好,老板忙不过来时,三毛便帮着烤。
烤羊肉串是三虎在新疆的第三份工作,先是打土坯,后来也摘过棉花,都是苦力活,吃再多的饭,都很快就消化掉了。那都是在新疆的农村里做的事,直到三虎烤了羊肉串,才算是见到了真正的城市。城市,那个比关下繁华、现代、神秘又让三虎流连忘返且伤心失落的地方。那是别人的城市,而三虎再努力、拼命地工作,也不过为了赚钱养家糊口,三虎充其量不过是城市的一个过客,他还是要回到关下的,关下才是他的根。
天上飘过一朵云,雪白又臃肿,像一只肥羊,又像三虎在新疆摘过的一朵棉花,地上便暗了一块,三虎觉得倍受煎熬的羊肉串离开了炭火,得到了喘息。又飘过一朵云,三虎抬头看看天,疙瘩山顶上黑压压地罩着一层黑云。三虎将三轮拖拉机停在麦场边,对着麦垛的影子喊了一嗓子,起场了!要下雨了。麦垛的影子里钻出了三虎老婆,又钻出了三虎妈,看看疙瘩山顶,风急火燎地操起木杈,冲进了麦场。
三虎钻进麦垛的影子,端起一个瓦罐,伸起细长的脖子,咕嘟咕嘟一顿猛灌,咕嘟一声,粗大的喉结在脖子上滑动一下,像是咽下一只二两的馒头,更像是一杆猎枪的枪栓,在枪膛上拉了一下又一下。三虎老婆用木杈挑起光溜溜的麦秸,回头看一眼三虎,说,慢些喝,跟饮驴一样。三虎老婆刚嫁进三虎家那年,三虎家的驴耕地回来,大汗淋漓的,头塞进水桶里狂饮,喝得急了,呛破了肺,倒在地上踢了一下后腿,又踢了一下后腿,便不再动了。三虎老婆的确怕三虎饮驴一样喝水的。三虎怀里抱着瓦罐,打了一个饱嗝,说,这么热的天,烧什么红枣工水,温吞吞的,越喝越冒汗,还是酸浆水过瘾。工水是三虎妈烧的,烧一锅开水,投两颗用火烧焦皮的红枣,几截小茴香杆,仅此而已,工水清香,微甘。三虎妈烧了一辈子这样的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