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手里捏着一只断了柄的酒壶出了东城门,见治治爸坐在官碾子上搓手。治治爸的两只手粘满了红色的油漆,治治爸搓出一根棍,又搓出一根线,二老爷吓了一跳,说,队长你两只手血淋淋的莫不是杀猪了?治治爸用嘴指了一下城墙。二老爷扭头看到城墙上新刷的标语,算是明白了。但二老爷却又不明白了,问,四旧,是哪四样?治治爸说,凡是旧的东西都得破,像你那山羊胡子。二老爷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不以为然,并有点轻蔑地笑了笑。治治爸又说,你那酒壶是你先人留下来的吧,也得破,你还是趁早砸了吧。二老爷将酒壶抱到了怀里,说,你家的锅也是你先人留下来,要不要破呢?治治爸便生气了,说,我家锅里养活的都是贫农,你那酒壶是地主剥削阶级的东西,能比吗?二老爷顿时灭了火,灰着脸走了。二老爷对二老爷说,这年月,谁得势了谁便是王法,一九五零年土改时,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没收给你们分去了,你贫下中农在我地主家的土地上,用我地主家的牛和犁耕种,用我地主家的镰刀收割,收获的粮食养活着你们贫下中农,又怎么说呢。
治治爸指着二老爷的背影说,我告诉你,连你先人筑的这座城都得破呢。
二老爷又站住了,转过身,说,我先人筑的这座城再不好,旧社会也挡过土匪呀。你年轻,那是晓不得的,你回去问问你爸,你爸那时还小,也许记不得了,但你爷一定是知道的,可惜五九年饿死了。二老爷显得有点失望,却又说,民国时的土匪白狼,那是凶得不得了呀,双手使枪,骑着高头大马,马脖子上的铜铃比碗都大。老远听见咣当咣当地响,人都没命地往城里跑。我告诉你,关下的城可是从来没被攻破过的。老话说,关下堡子一条龙,曹家堡子血成河。破不得,破不得啊。
治治爸说,你少给我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时代不同了,除旧换新,这是历史的潮流。
关下周围的山头上,倒是有几个堡子,除了杨家店子的堡子,修筑年代倒是比关下康家的城早了些年月,但基本是同一时期的产物,至于其它的堡子则晚了百余年,大多是土匪白狼时期修筑的。纯粹的防御匪患之用,土匪来袭时,村子里一阵急促的锣鸣声,全村人慌慌张张地往堡子里钻,堡子里备有三五日的粮食和饮水,曹家堡子虽建在山顶,却神奇地掘出了一口井,果真应验了那句老话,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堡子的墙上,备有滚木雷石,后生和会拳脚的,手持冷兵器在墙头御敌。
堡子均选在险峻陡峭的山头之上,因地形而建,南山上曹家堡子是圆形的,杨家店子村杨家堡子却是个鞋底形的,均是黄土筑的,高三五丈,大小因筑堡子者财势而定。但这些堡子其建筑规模与关下康家的城比起来,的确有点小巫见大巫了,也因此,将康家的这座城叫做堡子,也着实有些委屈了。但在土匪频频窜患的年月里,正因为关下康家城屡建奇功,比喻做一条龙,康家人自然是欣然接受了的,关下人也因此而自豪不已。
治治爸摆摆手说,康升学,快去打酒,去晚了供销社下班了。
治治爸是坚决不叫康升学二老爷的,这是原则性问题。没落的、被打倒的地主,有什么资格当劳动人民的二老爷呢。其实治治爸心里一直是不舒服的,都打倒十多年了,关下人就是改不了口,一口一个二老爷地叫,康升学你也好意思应承啊。
治治爸朝着二老爷的背影吐了一口痰,说,前两年没饿死,又缓过元气来了,真是改不了地主阶级的臭毛病,肚子还吃不饱,酒瘾倒大得很。这老家伙难道真藏匿了私财不成。
关下人都传说二老爷家是藏匿了私财的,土改那时从二老爷的家操出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有人说二老爷的先人康老爷当年筑城时,东北角连塌三次,后来是康老爷埋了一缸的银元才震住的,二老爷说,一百多年前的事,我哪晓得啊。城东北角的那块地,现在是二老爷的家,当时也有人认真地挖掘并找寻过,的确没找到。没找到并不等于关下人会遗忘那个诱人的传说。二老爷那时也是受过皮肉之苦的,也差点上了烙铁,他说,我连我先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让我说什么呢?该说的我都说了,知道的我也都说了。二老爷汗尿具下,颤着声说,大老爷知道得比我多,你们去他坟上问吧。
也的确,有哪个人能知道自己爷爷的爷爷的名字呢?人都是忘本的。康升学都不知道他是康老爷第多少代玄孙了。
大老爷是个风流的种,十五岁开始抽大烟,十六岁便逛窑子,十七岁时去了趟天水,中了头彩,惹了一身花柳病,生殖器长年流脓,医治无果,关下人戏称烂鸡巴,无人敢把女儿嫁给这个浪荡公子。大老爷无后。
国民九年的时候,关下的孩子们城里城外的玩耍,边玩耍边唱歌谣,大老爷和二老爷时常的骑在城墙上拦马墙的垛口里,也唱歌谣:
摇摇摆摆摇一摇,摇欢了。三间房子摇摇摆,到来了。
对面山上摇一摇,摆三摆,摇摇摆摆摇三摆,到来了。
二老爷他爸听着不以为然,关下人听着不以为然。
民国九年十一月初七[1]那天,先是关下的狗都疯了,狂吠不止,午后,城墙拦马墙上的酸枣树上,便落了黑压压一层麻雀,密得像谷穗,傻呆呆的,鸦雀无声。晚饭后,大老爷用中药汤呲牙咧嘴地洗了烂鸡巴,正准备睡觉,屋子里的猫却嗖一下蹿到了院子里。大老爷刚骂了一句死猫,地便动了起来,房屋摇晃起来了。轰隆隆的声响从宁夏海原的地底下传到了关下。
地动山摇,疙瘩山轰隆隆响着,向关下开过来了足足百丈,山根底下靠山而居的番氏十几户人家,活生生被埋了。关下的城内,二老爷在前面跑,大老爷跟在后面,在胡同里,两边的墙左右摇晃,合成一个人字,刚好把二老爷合在下面,皮毛未伤。大老爷身两侧的墙,却一顺儿地倒向了一边,大老爷就成了馅饼里的一块肉。
大地震后,房倒屋塌,关下几乎被夷为平地,而唯独康家的城,岿然屹立在满目疮痍的关下。
其实二老爷家早在彭德怀的部队过关下时就已衰落得不成样子了,城内的大部分房产已卖给了他人,自己家也不过一个院子而已,倒是有几十亩田地,充其量是个十足的地主。与盆盆太爷和二痴太爷这两个经商的财主比起来,相去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