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背十字架的妻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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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尘埃落定——婉忆柏城(1)

中秋将至,阿奶和阿爸建议还是带些礼品去杜家,空手上门做客总归是不礼貌的,但价值不必与杜家媲美,因为阿爸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自古皆是。婉忆于是买了盒瓶装干红、一条进口香烟、一箱高档的蜂蜜取甜甜蜜蜜之意,还有就是为柏城妈妈选购了件玫红牡丹图案的羊绒衫。这些阿奶和阿爸自然要看过再送出。

婉忆特地选了一款修身单扣短款小西装,为显喜庆穿朱红色,黑色铅笔裤外加一双圆头带钻小皮鞋,自顾自站在镜子前摆pose。阿奶突然出现在身后,老太太连连摇头:

“我问你,你今天出门是做什么?”阿奶煞有介事。

“相亲——哦,不,见未来公婆啊。”婉忆不以为然。

“看看你穿得像上班面试一样。还有——大红色不可以的。”阿奶一直尊自己为孙女的形象顾问,她于是滔滔不绝:“大红色老土的,再说哪怕你今天心里再喜庆,表面上也要低调点,女孩子就应该矜持些,晓得伐?免得人家看上去以为你嫁不出去呢。”

婉忆向她做鬼脸:“你不是常常唠叨说我老大不小都剩女了嘛?”

阿奶只顾拉开衣橱,眼皮也不抬一下:“此一时彼一时!我们邱家再怎么没落,出门台面还是要的,不要失了老祖宗的气场。”她顺手取下两件比来比去:“这件藕粉色带蕾丝珠片的中袖裙子不错,优雅大方,领子是立的有旗袍的风度,加上黑色蕾丝又很柔和。高腰设计,是不是现在流行的韩版宽式?”阿奶不晓得什么时候戴上了眼镜,通常她只有很严谨的时候才用上眼镜,因为她认为再美的人戴上眼镜都不好看,“忆忆,穿上我看看——”

婉忆直夸阿奶潮流时尚,话说这件衣服还真是同事从韩国带来的呢。

阿奶再没作声,眼光专注在另一件黑色针织提花拼接玫红色的连衣裙上,中腰修身设计。

“阿奶,怎么样?”婉忆转了个圈。

阿奶上前缕起婉忆头发,嘴里嘟哝:“这款立领,头发要盘起或者扎上去才精神,显出气质。”阿奶前后看看慢慢摇头:“哎呀——好看是好看,怎么说呢?估计是铅笔裙的原因太过庄重,上班穿穿蛮好,但是想像下跟男朋友或者未婚夫一起站在那里——恐怕盖住杜柏城——不好!”婉忆看看手表已经快10点,不耐烦地耸肩:“好啦,好啦,哪有那么多讲究?”

阿奶几乎要微微踮起脚尖才扳正她肩膀,郑重地交待:“这不是讲究,任何场合任何细节都要给配偶面子,他有面子你才有面子。妻子只是帮衬者不要强出头!即使你工作多么女强人,回家必须学做温柔贤惠的妻子,这是为你好,懂吗?”婉忆低头不做回答,只对着阿奶点点腕上飞快旋转的手表。

“好了,好了,就这件玫红连衣裙吧,快去穿。”阿奶拍拍孙女的脸蛋笑得皱纹里开满鲜花,手里塞给孙女一件珍珠白带纽扣的流苏披肩:“这件阿奶送给你的,晚上冷了披上。”

婉忆接过衣服,甜蜜地亲亲阿奶将她送出房门。

十一点半婉忆打车到达柏城外环外的家,柏城早已在小区门口迎接,远远看见妆扮精致又柔润的女友,他居然一时六神无主了。

“咦——你带路呀!”

“哦——哦,你今天好漂亮啊!”柏城牵住婉忆的手,婉忆发现白衬衣黑西裤的搭配笑起来。“嘿——你穿得好像韩国国会的simida耶。”

柏城一手接过礼物,低头笑笑:“怎么?很难看啊?”他的声音中有特殊的顺服,婉忆不大需要的那种。

二人很快就来到家门口,这里铺着大红干净的刮泥毯,似乎还闻到淡淡塑料味,一定是新买的。“叮咚——叮咚”,中年妇人打开门,满面春风地探出头来。

柏城介绍:“婉忆,这是我妈!妈——这是邱婉忆。”

“阿姨——您好!”婉忆礼貌的语气中拖出一丝迟疑,她面前的妇人穿着十年前流行的上衣,头发不高不低地像年轻女孩的马尾,心想还好今天没有盘头发穿那件立领长裙,否则像是老师去学生家家访。

柏城妈妈朴素的妆扮,婉忆自然小惊讶但也不至于嗤之以鼻,她是乡下成长的姑娘自然有些熟悉的。杜妈妈两手迎上去握住婉忆生怕她跑了似的,口中一直在问:“穿裙子,冷不冷啊?”,婉忆心里想笑。

“哎哟——哎哟——哎哟,我叫你跑——叫你跑!”厨房里传出男人呻吟声,还有什么东西冲击水池的跌落声。

杜妈妈闪电般跳进去,年轻人也上前一探究竟。只见一位五十岁光景的光头大叔立在水池前洗螃蟹,大拇指被两只蟹鳌紧紧夹住,双方扭曲着。光头大叔的手指已经出血,杜妈妈麻利地用刷子猛敲大闸蟹,又迅速两手捏住蟹鳌。光头大叔被救了,哗哗哗地开水龙头冲刷着自己受伤的拇指,那水龙头开得太大,水花四溅。

“你看你——连个螃蟹都抓不住!”听起来像数落,其实声音缓慢而低沉。

“操!这是女人干的事,你晓得伐?”光头大叔用那只未干的指头冲着杜妈妈指点,水珠飞溅她一脸,后面还甩出一句上海腔。随后发现身后站着的年轻人,似笑非笑的咳嗽着貌似是给自己找台阶下。

杜妈妈脸微微发红的笑着,继续低头展开厨房作业——她将螃蟹刷好一只只丢进蒸锅,迅速盖上锅盖,里面传出各种蟹鳌攀爬抓拔的声响。

婉忆愣在那里,经常吃螃蟹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柏城赶紧拉着婉忆去客厅吃水果,等光头大哥擦干手,厨房的杜妈妈也大声嚷嚷开:“柏城啊,带婉忆吃东西哦。蒸几只大闸蟹,就开饭了。”

柏城没应声,只顾给婉忆拿葡萄,又替她剥开石榴。光头大叔走过来,柏城站起身介绍:“呵呵,婉忆,这是我爸爸。”

“叔叔好!”婉忆站起身嘴里喊着,心里别提多别扭,首先这光头叔——杜叔叔比自己父亲至少年轻十岁,另外她自小到大的亲戚朋友圈子从没有光头的。所以就算眼前这人长着圆圆脸甚至称得上可爱,比起朴素的乡下阿姨印象,她一时还是对光头叔有距离感。

“你坐!你坐,我家没那么多规矩!”光头叔叔说话跟杜妈妈做事一样利索,没有舒缓的破折号全是感叹句型,他说完摸摸头好像很不习惯跟年轻女孩子讲话。

柏城拿来茶杯给婉忆泡茶,他知道她有喝茶的爱好,婉忆看着开水冲泡进茶叶上,客厅除了电视声音外,大家都沉默着,为了避免尴尬,她摸着白底粉瓷的茶杯不听称赞:“好漂亮的杯子!”

“这是我爸去年从景德镇买的——”柏城说话时朝向老爸。

正聊着,杜妈妈从厨房给每人端来一碗桂圆鹌鹑蛋汤,婉忆觉得太多倒了一半给柏城,等到杜妈妈端给老公就是光头杜叔时,被拒绝了:“我不要吃的——”并没有接只摆摆手示意拿回去。

“哎呀——快端着呀——”杜妈妈有点尴尬地站在那里却没有半点生气的迹象,见没动静放在茶几上,涨红了脸微笑着走开。婉忆发现这是杜妈妈的用来掩饰尴尬的常态,心里忽觉同情。无论在乡下阿爸对待阿妈还是回上海看见的夫妻之道,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光景。

光头杜叔端起碗跟着去厨房,扯着嗓子:“我不吃甜的,喉咙没好,那天买药医生说少吃甜。”

“啊?你怎么不早说?”

“你晓得个屁!什么都不懂。况且你见我什么时候要吃甜的啦?”光头杜叔骂骂咧咧出来了,厨房里一片安静。

婉忆此刻什么也不想说,只想一口气喝完,因为这碗桂圆鹌鹑蛋汤的名字几乎就叫做“尴尬”,柏城并没有什么异样,眼睛死盯着李娜和莎拉波娃的球赛,光头杜叔似乎也没觉得有不妥之处,这让婉忆更加尴尬。

“咳——咳,”光头杜叔开口腔总是几声咳嗽,这大约是他惯用的衔接用语,他指着婉忆的茶杯:“那还是去年跟一江西亲戚去买的,算不上古董,就是工艺上算是景德镇瓷器代表——薄如纸,你看透过里面能看出外面那粉色花瓣。”他说着拿过另一只同套系空杯子压低旋转着。

婉忆点头赞同:“哦——是的呀,你看黄色花蕊都看到了。”

光头杜叔更加开心:“你要是喜欢,带一套回去。”

“哦——哦——这不用了,我家地方小怕碰碎了。这是什么工艺呀?”

“画法是水点桃花,现代工艺。”光头杜叔站起来自己泡了杯武夷茶。

“您不喝绿茶么?”婉忆觉得自己端坐着捧着茶杯,长辈自己沏茶总觉得不太合适,也好奇杜家的随意性。

“我们福建人习惯喝武夷茶,这是我家乡茶。回头带一罐给你爸爸,我准备好了!”

光头杜叔翘起腿,咕咚咕咚喝着茶,如牛饮——又是一片沉默。

柏城喊她看体育频道网球赛事。

“老头子——老头子,准备吃饭!”杜妈妈在厨房大声用方言喊着,光头杜叔孩子似的跑过去,婉忆又觉得好玩。

她看柏城没有厨房帮忙的意思,踢踢他脚,示意是否要去帮忙盛饭拿筷子,被柏城按住继续坐沙发上。

四个人,大圆桌,两位老人嘀嘀咕咕大约是觉得圆桌太大,重又收回一次性塑料台布取下圆台面,换成四人方桌,倒刚刚好。

菜齐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锅、一条红烧鲫鱼、辣椒炒牛肉丝、又一锅土鸡汤、一盘基围虾、带着叶子清炒的空心菜、清炒荷兰豆,还有历经磨难的清蒸大闸蟹。

杜妈妈略带惊喜地掀开蒸锅锅盖,大家集体愣住了——五只大闸蟹前后排队似的军演着,蟹腿蟹鳌张牙舞爪但队形整齐、蟹黄蟹膏喷了一锅——惨不忍睹!

“哦,没有绑起来呀?好可怜!”婉忆有感而发。

“呵呵——绑起来他们更可怜!”光头杜叔看到惊讶得有点不好意思的老伴,似乎有意解围。婉忆进而抿起嘴觉得自己失言了。

“来来来——,这个真是我爸妈特地为你准备的,大清早去菜市场买回来,我们乡下不吃这个,也不会吃。”柏城几乎很少发话的,只使劲替婉忆夹菜。

一下子两只螃蟹同时过来,杜妈妈和杜柏城搛的。婉忆四下看看,并没有佐料。

“阿姨——有没有黄酒,生姜佐料啊?”

杜柏城反应过来了,跟爸妈解释吃大闸蟹的佐料——黄酒、醋、糖、生姜末。这下,二老忙开了,光头杜叔下去买黄酒,因为他们家烧菜从来不用料酒。杜妈妈则砧板上拾掇起来。

一顿饭吃得出人意料又活色生香。

饭后,柏城带婉忆楼上参观,小区花园散步,无论二老怎么挽留吃晚饭,还是在下午三点出门要乘地铁回家了。

年轻人刚到地铁口,杜家二老骑着电瓶车火急火燎赶来了,硬是塞给婉忆一只红包。

“哎呀——我们年纪大糊涂了,刚才忘记给,你头一次上门,要的,快拿着。”婉忆正犹豫着,杜妈妈已经将红包塞她手里骑车离去。

柏城送她上地铁,她并没有直接回家,在世纪大道这个中转枢纽,她忽然想就此停留,不愿意往任何方向挪动半步——人群川流不息,她选择6号线正对面玻璃隔断后的座位,这样茫然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奔波——电梯扶梯上上下下,人头攒动得甚至没有方向感,**丝男女相互依偎着从远处就能闻到香水味、穿着露肩裙装透视装的女人旁若无人的打发着自己的芳华、农民工戴上粘满水泥的头盔拖着蓝灰格子编织袋、上班族挎着有些夸张的包包脸上透出挡不住的自信、进城打工的阿姨尽量体面地衣装里传出一阵花露水的清香,这世界有一些伪装比顺其自然的难看更加褴褛,于是婉忆轻松起来,那一刻她不再计较杜家下里巴人的喧闹,也不再想象上海老洋房曾经阳春白雪的风情。

于是轻松地走向回家的地下铁。

这是下午,阿奶在家喝咖啡看报,她用速溶的也不抱怨只是常常回忆讲当年的现煮咖啡多么飘香,看一段报品一口咖啡,婉忆看见那是几年前自己刚毕业送阿奶的一款英伦玫瑰咖啡杯,底座和把柄带有描金,阿奶说看着稳重而且同那花瓶很搭。她嘴角依然淡淡的笑——老太太骨子里执拗地残存着老上海情节,也曾因此跟母亲有过乡风不睦的摩擦,而今却被皖南的绿茶牵引了,她每天晚上总要现泡一杯绿茶,安逸在读经看报的时间里——也没别的,都是些外滩画报啦,教会福音书啦。阿奶看见婉忆推门进来,扬起红润的脸摇摇手中的杂志:“看看今天杂志,我发现高圆圆蛮漂亮的。”

“哦?之前你不是说章子怡的牙超好看嘛。”

“是啊——不过感谢主,还有条好消息——”阿奶神秘歪着头笑,婉忆仿佛看着闺蜜。

“什么事这么神秘?”

“微博女王姚晨信主啦。”

“哇塞!你还知道微博?姚晨你都知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fashion。”婉忆又要轻轻摇着阿奶,这是她自小就有的专利——开心时、不开心时、撒娇时、刁蛮时——一律有效。

“当然啦!不要以为老了就什么都不懂呀!”

“阿奶,信仰有那么重要吗?”婉忆挺身站立,仿佛是信仰二字发挥了神力。

“当然!也许在太平盛世有没有信仰都能吃饱穿暖,看起来没区别,但是遇到坎坷灾难的时候,你就知道信仰多么重要。”阿奶静默地看看窗外投进的光束,这里并不明亮,几十年前的石库门早已被周围的高楼大厦挡住了大半阳光。

“如果没有信仰,当年我们被下放抄家,你爷爷受到种种折磨时,我们邱家早就垮掉了,感谢上主,他免去了你爷爷世上的苦难带他回天上永恒的家。”她声音哽咽却没有哭,也许这也是信仰的力量,婉忆想。

“阿奶,你几十年如一日就读一本圣经,不烦吗?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经文呢?”

“一个人不会因为读经变得烦闷,只会因为烦闷了才去寻求神的话——《圣经》是神默示的话语,你也许不能体会我的感受,但你将来的日子很长,虽然我不能强迫你信主,但愿你烦闷急躁甚至走投无路时想到的是神和《圣经》。你问我印象深刻的经文?”阿奶沉默片刻,取出那本老人版金边《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