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在财务方面做得很正规：即便是我这种短期实习生，工资也绝对是要走账的，而不能直接现金结算。于是我就不得不赶在周末去银行办卡。之前大飞就和我说过，在这个住户以外来务工者居多的小镇上，最繁华的地方永远是银行。这句话，我这次去银行算是亲身体验过了。公司规定，工资卡必须要办建设银行的。小镇上的建设银行只有一家，周六早上十点上班。我九点五十左右到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我本来期待能够“排在”某个位置上，但这样想本身就是徒劳的：那里只有一群人，而不是一队人。他们穿着时髦的，夸张的，居家的服装，彼此用天南海北的方言聊着天。南中国三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有点闷热，我受不住等待，只好跑到边上的早餐摊吃点东西。
十点过五分回来，门已经开了。这里的银行和大城市一样，也有排号机。我上去在一排选项中找到“办理个人账户”这个选项，按了一下——“服务不存在”。旁边的保安帮我按了“一般业务”，打印出一张号码单：A0048。“周末人多，业务也就不分了，所有人都是一般业务。”保安望着满大厅的人无奈的对我说。
有了号码并不能让一切问题变得简单。办卡之前先要在外面的柜台填单子，这个填单子的柜台就像十分钟前的银行门口一样，被同样的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柜台里面只有一个营业员，却要面对人们七嘴八舌的不停的询问。在这里没有什么秩序可言，比的就是谁的嗓门更大，谁能够更吸引那个唯一的营业员。而那个营业员也非常熟练地同时应付着七八个不同人的不同需求，丝毫没有差错。在一片混乱中，我填好了开户用的单子，坐在等待区，等着那个生硬的女声喊到我的号码。48号看上去并不大，而且银行五个办理窗口全部都是开放的，但是所有人都是一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架势，平均一个人办好一项业务要十几二十分钟，因此等待十分漫长。
坐在我边上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等待的时候不断地看手机。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感觉他应该是无聊了，便随口说出一声：“这样要等到何年何月啊！”声音大小刚好能让我听到。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可能是想聊聊天，于是回了一句：“是啊，没想到要等这么久！”
他果然没有放过这次机会。“你来开户？”他看看我手里面拿着的单子。
“是啊，我来开个工资卡。”
经过简单的交谈，我知道他的名字叫阿亮，和我同年，云南人。他高中没毕业就跑出来打工了，去年九月份来的珠海，之后一直在一家电子元器件公司做普工。谈到工作，他说工资蛮高，条件也不错，只是有点不想做了。我问他为什么。
“味道太大。”年轻人紧紧鼻子，似乎那味道他在这里都能闻得到。“那些电子板啊，都是要用硫酸去洗。”
“那是对人体不是很好啊！”
“那对人体很不好的！”汉语的魅力就在这里：仅仅换了一个字的位置，整个他要表达的意思就变了一大半。“得做点更有发展空间的东西！”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了和我见过绝大多数我们同龄人谈到创业时候露出过的相同的目光：迷茫中带着坚定，不自信却又十分严肃。当我问他所谓“更有发展空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凑过来，趴在我的耳边，仿佛怕泄露了一个天大的机密一样跟我说：
“卖红酒！”
他说到红酒，让我想起我公司里面的法国人C先生开的那家外贸公司，也做红酒，卖到北京上海的高档酒吧里面去。我就没过脑子，问了一句：“法国红酒？”
阿亮深沉的点点头，意思是“这个秘密到现在为止只有你知我知”。他跟我说，最开始是阿亮的一个工友，联系上了一个自称红酒老板的人。他的这位朋友还在过年的时候专门请红酒老板吃了一顿饭。阿亮因为有事没参加。据阿亮说，那次吃饭的时候红酒老板带了几瓶法国红酒让大家尝一尝，普遍的反应都不错。我怀疑对于三灶这个地方，销售法国红酒是不是还有点为时过早，尚有些阳春白雪的味道，阿亮却丝毫没有这个担心。他觉得三灶也有很多有钱人，寻求高消费。他们如果搞红酒，就一定要定位“高端市场”。他们都已经想好了，将来开店，不是谁都可以进的，要实行会员制。当然，会员买酒是可以打折积分的，积分越多，打折力度越大，这样会更加吸引消费者。我惊异于眼前这个普工身份的年轻人会有如此这般的营销脑筋，先不管是否可行，但对于一个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的人来说，能想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
“会员制，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我问他。
“你应该多看看杂志，有一本叫《商界》，这里的书店就有卖的。我记得有一次上面写过一个故事，讲乐购超市的。乐购，听过么？它是个英国超市。这种营销模式叫乐购模式。那个超市就搞会员制，来买东西的人办理会员卡，只要消费就有积分。会员再来的时候就会打折，而且积分越多打折越多。多聪明的办法啊！”虽然他说的“乐购模式”，和会员制营销里面那个“乐购模式”完全是两码事，但阿亮和我讲他读到的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像是商学院的学生在分析经典案例一样，脸上泛着热情的光芒。他告诉我，这个方式如果用在他们的红酒上，一定会大获成功的。我想也许有必要在适当的时候帮他把这个还不算太成熟的想法降降温，于是问他，这样一瓶红酒他们打算卖到多少钱。
在我的经验里，和国人谈价钱永远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有人都对“钱”，尤其是自己赚多少钱这个问题讳莫如深。大家通常给出的答案都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比如“不算多”，“也不少啦”，“哎，勉强糊口而已”等等。而听的人也于是点点头，看上去好像他们知道了人家赚多少钱，实际上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而已。但是此时的阿亮并不能算这样的人，他显然已经过度沉浸在自己的发财梦想中，因此对我丝毫没有防备。
“最便宜的一百八十八一瓶。”他说。我有些惊讶，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三灶也许并不具备这样的消费能力。但我的目瞪口呆被阿亮理解成了完全相反的意思。“不贵是吧！因为我们认识的人‘有道儿’！”当我问他有什么道的时候，他也丝毫不避讳：“我们的红酒是美国直接过来的，所以便宜。”我质疑，法国红酒不是应该从法国直接过来么？从美国过来怎么会更便宜？“这你就不懂了吧？”阿亮诡谲的笑了一下，便不再往下说。
我不打算再在这个越来越不靠谱的路上继续聊下去，便问他女朋友同不同意他这样做。
“还没有女朋友。前两天微信上面有一个不错，结果聊了没两句觉得不行。”阿亮说到这里，丝毫没有伤感的表情。
微信上面？
“是啊，附近的人，很有用的，你应该多玩玩。”
这也许是我和他聊天，学到的最实用的信息。
“人和人想的不一样吧。我的偶像是赵雅芝，在没有遇到我的那个赵雅芝之前，我暂时以事业为重。”我想，赵雅芝也许没有微信的。
A0026号请到五号窗口。
阿亮本想和我说些更多关于赵雅芝的内容，但马上站了起来，“到我了！”便头也不回的向五号窗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