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南下打工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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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如此公司

记得我刚来的某一天早上上班走在路上,我和大飞路过一个很小很小的门店。我目测这家店如果开成饭馆,大概也就能摆三四张桌子。那门店的卷帘刚刚开启一半,里面一对夫妇穿着松垮的居家服,睁着惺忪的睡眼。男人端着一碗粥坐在一个生锈的车床旁边,女人则端着一盆脏水,在一排排随意摆放的机械零件里面寻找着下脚的地方。大飞指指门店上的牌子,我抬头一看,上面写着:

月华五金加工厂

七个隶书小字受制于门店宽度的限制,拥挤地堆在一起,倒是和门里的那对废铜烂铁遥相呼应。我瞪大眼睛问大飞:这也算是一个“厂”?大飞镇定地告诉我,当然,这周围很多所谓的“厂”,都是这样的。他还特意提醒我,类似“月华五金加工厂”这类可不是什么皮包公司。按照定义,人家可是有机器有原料有证书的正经厂家。

这件事让我纳闷了很久。在我的印象里,一个“厂”就算再小,也不能仅仅就是一个门店而已。那种在我看来,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家庭作坊。但是慢慢在工作中接触了一些其他的民企我才发现,原来很多符合我定义的厂在最初的时候都是从一个个小作坊开始的,而我那天见到的,也许只是另一个刚刚起步的真正的“厂”的开始,就像是一个才从鸡蛋里面孵出来的鸡仔一样。后来的一些经历,让我看到了一个“厂”成长过程中的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状态。

在见过“月华五金加工厂”没几天,我们公司来了一个略微有些秃顶的中年人,手里拎着一个充电器一样的东西,走到C先生面前用中文和他问好。C先生显然对他的到来毫无准备,便叫上我临时翻译一下。那个中年人上来和我们握过手之后,递给C先生一张名片——那名片就像一张纸片一样,似乎没有硬度:正面用中文写了他的名字——他姓吴——“销售代表”,手机号码,和公司名称;背面什么也没有。C先生出于礼貌,在名片上扫了一眼,但我敢打赌,他什么也没看懂。吴先生开始自我介绍,这我才知道,他在珠海做电子产品。他手里面拿的,是一款手摇手机充电器,可以给不同品牌型号的手机充电。他偶然听说C先生做进出口贸易,所以托朋友进来我们厂就想问问C先生是否能把这东西卖到国外去。

这么重要的销售环节,吴先生竟然都没有预约,便径自跑了过来。他没有想如果C先生不在怎么办,没有想如果没人帮他翻译怎么办,也没有任何的接洽。给我的感觉,他知道的,只有把机器一个劲地塞进我的手里。我简单看了看,除了摇把之外,产品还有三个转接头,一个小的LED指示灯和一个大一点的手电筒。外壳是塑料的,用蓝白色画了一朵花,边上用宋体写着三个字“青花瓷”。手摇式充电器在中国已经被各大电视台的电视购物频道宣传过了,因此我对此都不陌生。让我没想到的是,C先生对这东西竟然也了如指掌。原来在大概五年前这东西刚刚被中国人发明出来的时候,C先生就曾经用他敏锐的嗅觉卖了一批,赚了很多钱。很显然,吴先生没有想到C先生在这方面的先手。

“我这个东西,美国人刚刚订了四十台,日本人也订了二十多台。卖得好的!”吴先生请我把这段话翻译成法语。

C先生让我告诉他,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五年前就已经卖过了:“我和珠海这边的A公司合作,当年卖了五十万台去欧洲。”

“我们的工程师是从A公司跳槽的,所以这个产品要比他们的更好。”吴先生十分确定地说。尽管我没听出来这话里面的逻辑关系,但我仍然忠实地把它翻译给了C先生。C先生一笑,把充电器连在自己的手机上,摇了摇发电机,让我帮他问问用手摇一分钟可以打多少分钟电话。

我把同样的问题提给吴先生。他短暂的沉默了一下,跟我说:“问题是这样的,这个东西本身是在应急的时候用的,所以要打电话不需要摇一分钟的。”答案如果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的话,不用我翻译C先生也知道他在答非所问,于是C先生又跟我强调了一遍,他想问“多少分钟”。

“要是你摇一分钟,估计可以打好久吧!”吴先生坚定地说。

“好久是多久?”我追问。

“如果你要连续打短时间的电话,可以打好几个。”吴先生仍然很坚定。

我失望的看看C先生,直接对他说:“他不知道。”

C先生摇摇头。吴先生一看情况不妙,对我说:“我们的产品美国人刚订了四十万台,日本人也订了二十多台。”

“四十万台?不是四十台么?”我有些不愿意揭开他这个“口误”。

“哦,他们第一单做四十台,第二单就做四十万台了。”吴先生的坚定有些动摇了。

推销自然没有成功。我送吴先生出门的时候,他用仿佛是“大家都是中国人谁不知道谁啊”的口气和我说:“其实现在大家都盗版的,别人做了好,我自然就会跟进。只是没想到你们这个老板这么懂行。哎,看来产品确实有些问题,我也对它不是很了解。”

送走吴老板,刚好门口有一批我定的原料到货了,要去签收。打开包装我傻眼了:这批本来该是油光锃亮的零件居然都已经生锈了,而且许多连接的部分都已坏掉,看上去分明是一批废料。我有些动气,没有立刻签收,马上打通了供应商的电话。

“喂,哎哟,先生怎么样货收到了是吧?”对方接电话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

“是啊隋总,货收到了,但是有点问题啊!”我没有客气,直接跟他抱怨:“这批货是残次品吧,怎么寄来都生锈了?而且好多地方貌似已经坏掉了啊!”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方对于我的抱怨丝毫没有错愕的反应。“你们是……哪家公司来着?”

我报上了公司名字。

“哦,你看看!”他那边一拍大腿,我都听见了。“这两天太忙,货都发错了。这样吧!你的货包给我,我给你重新发!”

既然是货发“错”了,那我想这批货还是有用的咯?“那这批次品我还给你吧,但是咱们丑话说在前,运费我可不会出哦!”我提前给他打预防针。

“哦哦,你们不想出运费是吧,那就算了吧,你那批货也不用给我退回来了,算我送你的!”隋总十分大方地说。“对了,重新发货你也不用考虑钱的问题。我这边出错了,费用我全包!”

我放下电话,在风中抱着一批不能用又没人要的残次品。“幸福”来得太快,我一下子不知道何去何从。

在这里,在日常的工作中,小门店里混乱的家庭作坊,蹩脚的销售代表以及混世魔王一样的供应商就像街头的潮汕小吃店一样常见。如果不是身处其中,似乎很自然的就会让人把他们与仿制,便宜,言而无信和低质量联系在一起。但正因为我是这一切当中的一部分,我要无时无刻不和他们打交道,我才会感受到这里面的一些微妙之处。就像成长中的小孩子——他们会一直犯错,也会一直改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们终究要发现自己的社会担当,成为一个独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