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工厂之后,我的主要任务一度是搜索互联网,为公司实现一些最新的想法。通常是生产线上突然需要什么东西,或者客户突然有什么要求,就需要我去提供解决方案。这些方案在我这边只是点点鼠标,打打电话,在和莲嫂聊天之前,我很少去想我为企业置办的东西会和某个具体的人联系起来。
公司最近刚刚上了一个项目,客户是日本人。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我们对生产线做了一些调整,还因为工艺要求特意招了一些新人,莲嫂便是其中之一。和大多数在三灶的外来打工的人一样,莲嫂来自湖南,今年已经四十几岁了,她告诉我,出来打工的只有她和她老公,他们的父母和孩子都留在了湖南的老家。听她这么一说,我马上想到的是那些一年只能见一次的外出务工者和他们的留守儿童。但是莲嫂告诉我她们的条件要好很多,毕竟广东和湖南离的很近,从珠海坐大巴只要四个小时就可以回到他们老家,所以“平时也不是特别想孩子”。由于是新生产线,所以她来我们工厂没多久,上个月只上了四天班。她在生产线上的工位是焊锡,而且是整条线上唯一的一个焊锡工位。我很奇怪,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怎么会来做全线唯一一个焊锡工位呢?来了之后有没有给她培训过?莲嫂告诉我,她根本不需要培训。自己的老公就是一个焊锡工人,就这样耳濡目染自己也就成了半个师傅。
莲嫂来我们公司之前,在另一家很大的制药厂工作。三年前因为老家有事,只好辞工。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公司招工的最高年龄限制。无奈之下只好转向别的公司。“现在的企业招工,尤其是招女工,对年龄都是有要求的。那些条件好的单位,都只招二十出头年轻的小姑娘;等你老了一点,快到三十岁了,想找工作就只能去一些电子厂;等你再老了一点,像我这样的,就不要挑工作了,还有人要就不错咯!”根据莲嫂的说法,工厂女工们随着年龄的增长,找到的工作环境越来越差,做的东西也越来越粗,就像莲嫂在这里找到的这个焊锡工位。焊锡工位在我们这个工厂里被看做是一个很不好的工位,没有人愿意做。因为即便是获得认证的“环保焊锡”,使用时产生的烟对身体也是有害的。为了吸走那些有害气体,生产线曾经委托我买了两个焊锡吸烟机。虽然我挑了可以找到的产品中吸力最强的,但结果据说还是很不好用。我来到莲嫂的生产线才知道原来那个受到“不好用的焊锡吸烟机”危害的人就是她,心里特别过意不去,却没好意思跟她讲那东西是我买的。
正常来讲,焊锡工位的工资要比其他工位高,因为这个工位相比于的工位,对人身体伤害很大,所以会有补助。但是据莲嫂讲,由于刚来,她的工资是全线最低的。我猜她也许并不知道她做的这个工作是有健康补助的,如果她不知道,也就说明她的那个做焊锡工人的丈夫也不知道这回事。作为公司内部的人,我很矛盾是不是应该直接建议她去申请补助,所以只是侧面问她,这么低的工资她为什么不去争取调高一下。莲嫂说拉长已经去替她向老板申请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她毕竟是知道有这回事的。她接着说,只是看上去那个补助批下来的可能性不大。我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问她说那你岂不是亏了?没想到她倒是比我还看得开:哎,就算有那个补助一个月也没有多少钱,也就几十块,更何况我想他们是不会给我的。说起自己的工资全线最低,她似乎也并不着急。莲嫂更看重的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因为家乡的老人和孩子需要稳定的生活费来源。莲嫂很顾家,她和老公辛苦忙碌一个月之后,一大半的工资都寄回老家了,自己只剩很少的一点点。“没办法,她们要吃饭,孩子还要上学。”我问她家里的老人做些什么。“种地咯,不过不挣钱的。今年大旱,到现在都还没有雨,我都想打电话回去给我老爸,让他今年不要管田地了,总之我们打工也养活的起他们。”我简单的算了一下,假设莲嫂的老公和她赚的一样多,两个人一个月四千多块钱要养双方的父母加上自己的两个孩子——总共八个人——平均下来一个人一个月就是五百块。莲嫂点头称是,说大概是这样的,只是平时给小孩子的还会多一些,所以自己和老公一个月下来每人也就大概三百块钱。“不过还好公司包吃,不然就惨咯!”
来到我们公司之后,莲嫂如愿成为了一位“合同工”,也就是她嘴里说的“稳定的工作”。但是她这个合同工和拉长讲好,从来不上夜班,我想这算是她作为焊锡工得到的唯一特权。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夜班,她说如果每天五点半从这边下班,还能赶上附近另一家工厂的晚班,那个晚班从六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十点。法律为了保证打工者的利益,规定一个公司对于员工一个月的加班时间不得超过36小时。为了能够多工作多赚钱,莲嫂干脆放弃这边的加班,跑去别的工厂做临时工,这样既不会受原来这边工厂“法定加班时间”的制约,还能够多赚钱。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母亲小不了多少的女人,问她为何要如此奔波操劳。
“没办法啊,没钱啊!”莲嫂咧开嘴微笑,露出一排略微发黄的牙齿,并把那两个“啊”拉的特别长,这让她说“没钱”的语气和城市里面的年轻人互相开玩笑说“没钱”时候的语气一模一样。她用套着套袖的手臂拍拍右侧的大腿,那是裤兜大概的地方,然后告诉我,自己这个月就剩下两百块了。这个时候是月中,我不知道她的“这个月”是从何时算起的,但是我们刚刚算过她一个月只给自己留三百块钱。所以我想剩下二百块钱,也许并不算太坏。
没过几天,莲嫂那条线的拉长找到我,拜托我去网上找焊锡的供应商。我质疑,因为莲嫂是唯一的焊锡工位,那个工位一直在用的焊锡并没有任何问题。
“我们现在用的焊锡是环保焊锡,”拉长告诉我,“但是前几天日本人来验厂的时候,带来了一种非环保的焊丝,焊接效果更好,也更便宜。你帮我找找那种焊丝,看便宜多少钱,如果便宜的多,我们就换成非环保的好了。”我回头在网上找了一下,那种非环保的焊锡确实有,而且非常廉价——大概要比现在我们用的环保焊锡便宜三成。但是那东西对人体的伤害更大。据说使用那种焊丝时间长了之后,人脸上的皮肤都会大量脱落。我想了想莲嫂,没有下单买。
过了几天,那个拉长找到我,问我那个非环保的焊锡找到没有。我告诉他,有是有。但是我向他隐瞒了非环保焊锡比环保焊锡便宜将近三成这个事实,并告诉他其实没有便宜多少,根本不值得换。他听了,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在职业生涯中隐瞒事实真相,但是我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