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南下打工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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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何处为家

公司每天规定的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半,但是办公室里六点之前几乎是没有人走的。六点之后,工作陆续收尾,大家开始收拾收拾东西,聊聊天,然后相互招呼着准备回家。这里所说的“家”,指的是他们在公司外面租住的房子,而不是公司宿舍。如今在珠海,像我们这种规模的公司却不包住宿的民营企业已经很少了。在员工选择企业应聘的时候,“是否包住宿”已经成为很重要的一个标准,因为即便是在三灶这种小镇子里,“家”的概念无论是对于流水线上的普工还是坐办公室的人来说,都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每个月的二十五号是发工资的日子。快下班的时候,我对面的螺丝姑娘握着手中的工资条,突然问我:“你怎么看房奴?”

我被她问的一愣,不知这个问题从何而起。

“没有啦,就是最近比较纠结,所以想看看你们这些有智商的人怎么看待这个问题。”螺丝姑娘从高中开始谈的一个男朋友一直走到今天,两个人觉得彼此十分合适,已经开始认真思考结婚的可能性。他们俩都是本地人,正在考虑在三灶附近买房子。

“我对于房奴的看法……”说实话我还是头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赞成做房奴的。房奴的出现有两个原因:一是年轻人起步阶段的工资很少,二是房价很高。年轻的时候没有钱,却偏要去买房子,结果闹得每个月的工资百分之八九十用来还房贷,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对过日子都没有了信心,何谈幸福?我觉得要是我,年轻的时候就去租房子,等租到一个点——我的工资涨到足以让我买房还不影响我的生活——的时候,我才会去考虑买房子。”

螺丝姑娘叹了口气说:“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要当房奴了。”

“不会啊!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鼓励她。

她苦笑了一下:“哪里来的信心?我都不确定我工资会不会比房价涨得快。”她看看手中的工资条,上面写着——三月应发工资一千五百元,实发工资一千三百二十元——“我都不确定你说的那个点会不会出现在我这辈子里。”

我觉得她悲观了,因为在我看来,买不买得起房主要在于工资和房价的比例:你可以赚很低的工资,但是如果房价也不高,那你照样应付的来。我问她三灶这边的房价大概是多少。

“烂一点的大概五六千元一平米吧。”螺丝姑娘说。

“你说多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六千元?!”

“一平米。”她点点头,把我的话补全。

在中国,每个人的生活都受到所谓“政策”的左右。“政策”,说白了就是“政府的策略”,它通常情况下是政府出面召集一群“有智商的人”制定出来的,而不以普通人的意志为转移。假设有两个都很贫穷的人,一个住在城西郊区,另一个住在城东郊区。如果某一天“政策”说城市需要向东发展,那么住在城东郊区的那个人很可能因为拆迁而获得百倍于原来房子价格的赔款从而变得富有,而城西郊区的那个人依然守着贫穷。当然如果“政策”是向西发展,那么造成的结果一定是完全相反的。“政策”造成的最实用结果,莫过于我们公司的地皮。大概十年前,三灶这一片还荒凉得很,政府为了招商引资,把土地以很便宜的价格出售给公司。到底多便宜呢?老板没有具体说过。她只是用“白菜价”来形容。如今这片地可不得了。我估算涨了不止百倍。

由于“政策”的长此以往,中国的老百姓开始慢慢发展出一种本领:他们能够根据现有的情况揣摩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政策的走向。这种揣摩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据说将来城南要建一个新的市中心,我们去那里买房子吧;航母下水,估计今年高考的政治题得有一道跟这个有关系,大家要好好准备;大学生就业规划应该和未来二十年国家的发展相结合,要押宝朝阳产业;等等。这些猜测,都从现有的情况出发,绝大多数都很功利,并且风险很大,但是大家仍然乐此不疲。

目前港珠澳大桥正在兴建,到2016年大桥通车的时候,从香港到澳门的驾车时间将从三个半小时缩短至半个小时。在三灶,有这样的传言:处在大桥延长线上的三灶镇,无疑会分到港珠澳大桥的红利。许多人相信,甚至政府会修一座大桥,把珠海拱北和三灶连接起来。当然会有一些人怀疑,但近在咫尺的珠海机场却又让怀疑的人显得有些不确定。因此几乎所有人在潜意识里都觉得,三灶这个地方将来也许会飞黄腾达。这些从未被官方证实过的传言,让三灶小镇的房价近些年来高速增长。由于“政策”永远不会说放弃某个地方不发展,因此人们都还存有希望:只要还没发展,就一定还有机会,我们的房子就一定还有升值空间,直到某一天,施工队开来海边,打下桥桩,开始建造那座传说已久的大桥。

“你真的相信那些传闻么?”我问螺丝姑娘。

“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啊,大家都信就你一个人不信,你还买不起房子不是?”她无奈地说。

我于是对我已经住了将近两个月的地方的房价起了兴趣。此前,我只知道大飞的三室一厅一个月要一千块钱,我还在感叹相比于大城市这个价格真叫低廉。螺丝姑娘跟我说,其实小镇子里面的住房生态和大城市是一样的。

“花一千块钱,你能住到好社区的三房一厅;花个四五百块,差不多能有个一居室;再差一点的三四百块,就是一个房,不带厅;一百多块两百块就是个床位。像大飞这样工资高一点的住得起三房,我们这样的基本就是一房,那些流水线上的普工如果公司不管住宿,那基本就是一个床位。”房租相对便宜,但是赚的钱相对更少,其实住起房子来的感觉是一样的。

和其他地方一样,三灶的房子也有新有旧。有的新开好的楼盘打着“泳池花园,学府名称”的广告,设计了最漂亮的园林景观,用尽职的保安将一切不安全因素挡在小区门外,里面轿车排成行,电梯入户,让人觉得和大城市没差;还有的旧城区的老平房,立在那里似乎好几个世纪,和拜佛烧香的“观音阁”相邻,周围长满了杂草,外墙上也在青苔与潮气的常年作用下锈迹斑驳,屋檐上的雕梁画栋都已经随岁月远去,旁边纵横的沟壑中填满了污水和垃圾。可是无论是新房还是老房,你都能看到出租出售和求租求买的信息,让你觉得,这里的房地产市场,和这里的人才市场一样,永远那么活跃。

就在螺丝姑娘问我房奴的事情之后没几天,市中心的一座新盖好楼盘的售楼中心开门大吉。放过鞭炮,用大字打出广告:

三灶阳光家园——“都买得起,都住得好”的尚品精装小区下面接着是一行小字:

均价五千五百元每平米起

我在心里盘算,如果螺丝姑娘选择这里,那么她五个月才能买一平米。假设她男朋友和她赚的一样多,那么要想买下一个六十平米的房子,大概需要十年的时间。

那么他们到底算不算房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