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课已经是中午一点,同学们纷纷站起身来收拾东西。尹若弗凝神坐了一会儿,终于让飞了很远的思绪又回到了课桌边的身体里,刚刚仿佛灵魂分离随着“红眼镜”那乱蓬蓬的络腮胡做了一次长途的精神旅行,现在有些疲惫,但是仍然觉得大脑中像有人放了一枪,巨大的轰鸣让他瞬间清醒。他收拾好东西下楼去吃饭。
荷兰学生大部分都不住校,因为城际交通比较发达。即使住在如阿姆斯特丹或者乌德勒支这样比较远的城市,他们一般也在下学之后回自己家中。白天的时间基本上都在学校里度过。所以午餐也在校内解决。为了方便学生,每个学院的大楼都会自带一个学生餐厅,规模一般不大。建筑系的餐厅在一楼的入口东侧,室内天花很高,地面是有粗糙纹理的黑色石材,食品架和桌子都是透着黑色黝光的金属材质,坚实而铮亮的工业感觉与空气中飘着浓浓的奶酪和炸香肠的味道的柔腻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金属的气味的冷似乎让食物的鲜香变得更加纯粹和易于辨识。
已经有几个学生排在前面了,尹若弗拿了一个托盘顺着食品架一路寻觅过去。架上依次是面包、奶酪、酸奶、鸡蛋、油炸香肠、水果和蔬菜色拉,还有一种泡在酱汤里的、如同网球一般大小的肉丸(有点类似中国的“狮子头”)。荷兰人的习惯是中午一般不吃正式的主食。别看荷兰人人高马大,中午却吃得很少,往往是一个面包或者三明治,加上一点水果或一杯饮料就搞定了。而且他们早餐其实也很简单,大多数也就是面包加鸡蛋。尹若弗实在不明白他们这么人高马大的体格是怎么来的。当然这很不符合中国人所谓“早餐要吃好,午餐要吃饱”的养生之道,很多中国学生刚来都不适应,最末端的玻璃罩子下的托盘上还有如牛肉饭和意大利面之类的套餐,但最便宜的也需要5欧元一份,在中国学生看来还是比较贵的(当时的汇率是欧元兑人民币是1:10)。大家只好被动地“入乡随俗”,渐渐地也就习惯了,但都开始不自主地怀念起曾经非常厌弃的、国内大学食堂大锅菜了。
经过一上午的凝神思考,尹若弗觉得很饿。他取了一个黑面包、一份炸蔬菜肠和一碗浓汤,正要走到取餐区尽头结帐的地方,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尹若弗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班但不同组的同学王瑜。
“好啊,最近怎么样啊。”
“Hi,这么巧啊,一起吃吧。”
结了帐之后,两人端着托盘往用餐区里面走,忽然发现国际班的另外几个学生围坐在一桌用餐,王瑜一见,马上说:“跟他们一起吧,大家还可以聊聊。”于是,尹若弗跟他一起走了过去。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在中间坐了下来。
他们正在谈论各自国家的趣闻,显得非常热烈的样子:一位黑头发棕色皮肤的马来西亚姑娘说起亚洲国家夜间有各种各样的地摊,手推小车上面堆着冒烟的烤肉可以到处走;一位罗马尼亚小伙子说道最近有个英国的著名朋克乐队要来鹿特丹演出,问有没有要一起去看的;另一个西班牙青年则满脸严肃地问道:“嘿,你们听说了么?最近荷兰有个著名的政客,因为在一场政治秀上大嘴巴说了些过分的话,之后被一个极端分子枪杀了!”大家一片惊讶……尹若弗在旁边一边吃一边默默地听着,他有时候很佩服这些外国人,从早到晚精力充沛的样子,也从来不需要午休。其实他现在已经有些犯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本来想早点吃完先回楼上工作室的空位去休息一会儿,无奈被拉到了这里,只好听着,又不便起身走开,偶尔有人对他叙说的时候,他“阿”或者“哦”一下,配合演讲者的情绪。但是,意识已经完全从现场脱离,只能看见许多不断开闭的嘴巴和一张张模糊的笑脸……
正在这百无聊赖的阶段,一个女生坐在了他对面。实际上,他在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存在。那是一种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当她从他身后走过来的时候,这种熟悉的气场已经让他有了某种感应。所以,她坐下的同时他已经抬起头来,没错,卡特琳娜来了。
深棕色的眼睛里的湖水和透着光亮的顺直披肩发在锁骨上投下的浅浅阴影,一瞬间扫灭了周围嘈杂的现实感。她用仍然略带一点点沙哑却柔软的声音低头轻轻对尹若弗说了一声:“Hi!”。
尹若弗也笑着回应她“Hi。”
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沉默了一会儿。
“最近还好么?”
“挺好的。你们组怎么样?”
“在研究关于空间与感知有关的一些东西。让我们用图象描绘自己的感受。”
“听起来还满不错的。”
这时,杨默又打来电话:“晚上有空么?来我这一趟吧。有事找你商量。”
因为彼此课业都比较忙,所以已经有一阵子没怎么和他联系了。也想去看看他最近怎么样了。
“谁啊?你那朋友杨默么?”卡特琳娜问。
“是的。你还记得他啊。”
“记得,他这人挺有意思的。”
“他让我下午去他那里聊聊。你要么一起去?”
“好啊。下半年,我爷爷的庄园里的蜂就要采蜜了,到时候,你和杨默来我意大利的家里玩吧,再尝尝我们藏在地窖里的红酒。”
“好的。”尹若弗觉得有些不真实。
尹若弗走进杨默的寓所房间时,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儿,房间又写零乱。桌上的烟灰缸里有十几个烟头。
“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杨默靠在床头,不说话,又点了一支烟。
“我觉得我不太适合现在这个专业。”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怎么,语言方面有障碍么?”
“不,内容大部分都能懂,听不懂的,根据上下文猜猜也能懂。”
“那是什么原因?”
“虽然工业设计也是设计,但是更偏向工业化的生产,需要的是理性。我来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么复杂的情况。我之前学的环境艺术,还是有一定自由度的。我的个性,可能更偏向那种可以充分伸张个性、不受束缚的专业。”
“那你觉得什么专业最适合你?你最想学的是什么?”
“我想去读电影。”
“电影?你真敢想。不过,现在好申请么?”尹若弗皱了皱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走吧,我们出去聊,你房间里空气太差了,都闷死了。到我们系的湖边吧,卡特琳娜在那里等我们。”
“卡特琳娜?就是上次去阿姆造船厂你们组那个女孩?”
“是啊,就是和你聊电影聊得特别嗨的那位,人家还记得你呢。你不是想学电影么?可以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他们到湖边的时候,卡特琳娜正趴在栏杆上,望着水面出神。看到他们过来,她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找了户外平台上一个能看到水面的座椅坐下。
“这哥们儿想退学去读电影。”尹若弗简单介绍了一下杨默的想法。
“电影?的确是个有意思的想法。不过D大好像没有这个专业。鹿特丹倒是有个电影学院。”卡特琳娜听说杨默要转学,好像比他本人还兴奋。
“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在D大这边开始读了,还能转过去么?”
“能阿,欧洲的学校不像你们中国,大学转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重新申请就可以了。”
“是么?”杨默的眼睛忽然放出了光,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是的。我们之前有建筑专业的,读了两个月觉得不合适,就转到城市专业去了。现在开学才一个月,你现在重新申请,应该还来得及。不行再找中介帮帮忙,加快速度。”尹若弗补充道。
只要卡特琳娜一坐在他们面前,几个人之间自然就行成了一种沟通状态的默契。似乎她有某种奇妙的能力,那沙哑而绵软的嗓音可以如丝线般缠扰着、控制着对话的节奏,不急不徐,舒缓而淡定。这种氛围就像眼前这片宁静的湖。让人想起那种地处原始荒原深处、周围是一片浓密的针叶林,远方有墨绿与绚红相间的沉默的远山包围的湖面。是那种除了风抚摩过水面微微泛起的一点点波纹就一片空灵的平静。
杨默也明显感受到这种氛围,他喜欢在这片湖边让自己彻底放松,并消失在空气中。他掐灭了烟头,搓着手,一副希望重燃的样子。开始跟尹若弗、卡特琳娜聊起了最近的一些开心事。坐了一个小时,尹若弗觉得时间不早了,就先回去了。
尹若弗回到寓所已经是晚上七点,他将冰箱里储存的,上周末买的食材拿出来,在厨房里忙活开了。今天他打算做一份“土豆鸡丁”,再加一个番茄丸子汤。他将鸡胸肉切成小块,土豆削皮并切成丁。他想起自己刚来的那几天,切个菜都切半天,如今“刀法”已经非常得心应手了。他将一点蒜瓣拍碎成蒜末,放入热油中爆香,然后加入鸡丁和土豆丁混在一起翻炒……不一会儿,一碟黄澄澄的土豆鸡丁就在桌上了,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之后,又将丸子、番茄和蘑菇放在一起,炖了一锅汤。香气扑鼻。他现在有一种体会:做菜并不是全凭技巧,它是一种对于食材“再造”的过程。如同是立体主义的绘画一般,将所有的形象打散,再按照自己的需要进行重构,并且配以各种技法,最终获得某种味觉的“和谐”。
来荷兰之前,他万万没想到,做菜竟然成了一项必要生存技能。在国内的时候,他基本上从来没下过厨房——因为从来不需要。读书的时候课业太累,根本没这时间。后来到了外地读大学,每天吃在学校食堂;毕业后在设计公司工作那年,基本上周边的小饭馆也可以解决,从来也没有做菜的机会和需求。来了荷兰,他开始怀念国内那种出门走不到百米就能随便找到家馆子,花上几十元点上两个菜的年月——而且每餐还可以不重样。
到了这边,“被生活所迫”,开始学着做菜,到荷兰的第二天,就因为忍受不住饥饿,买了一把菠菜开始自己试着炒。当然,炒菜之前要上网查了一下菜谱。感谢万能的网络,什么都有。荷兰宿舍配的是电炉,没有中国那样大功率的电磁炉或者燃气灶。其实不仅是公寓,整个欧洲基本上都是这样,一般没有“炒菜”这个概念,他们不需要大火,也不会用太多油。很多中国的学生,因为炒菜油烟太大,还会引发火灾报警器报警,也是经常听说的事情。
起初,不是肉没烧熟,就是菜太淡或者太咸,尝试了一个月,已经大为改观,至少自己吃得还算可以,而且,网路上什么样的菜色做法都有,他还真掌握了几种比较拿手的家常菜:青椒回锅肉、可乐鸡翅、土豆牛腩、炒三丝等等。做多了,他发现各种食材其实可以自由调配,只要手法得当,一般做出来味道都还不错。有时候,忙活一阵,看着桌上红红绿绿的三五个菜,真有点惬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