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欧行漫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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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媒体与表达

“那么,我到底该选哪一门好呢?”

听完一位师兄对于各种选修课的介绍,尹若弗觉得每一科都好像很有潜力,很有趣,却不能确定哪一门是最值得选的。师兄坐在对面,用一种不急不缓地语调平静地叙述着各门课的特点,他的思路像是电脑数据库那样精准而详尽,但是叙述的方式却也出奇地单调,以至于虽然提供了海量信息,却不带任何主观色彩。结果,当师兄闭口不言表示结束时,尹若弗反而觉得比听他讲之前更难选择了。

转眼开学已经一个月了。D大的建筑研究生课程,除了作为主线的设计课和必修的理论课之外,另有一些课程是由学生自己选择的,每个学期也需完成一定的选修课学习,才能保证在两年课程结束时修够所需的学分。但是课程名目繁多,刚来的学生一般缺乏了解。国际学生的时间相对宝贵,如果选了一门不适合自己的或是比较无趣的课程,则会耽误不少工夫。所以新到者一般会找学长们深入了解一下情况。现在尹若弗就和师兄坐在系馆的咖啡厅里讨论这个话题。

“我看,你还是选《媒体与表达》吧。”师兄想了半天,推了推鼻子上厚厚的镜片,最后给了这么一个结论性建议。看到尹若弗还是双眉紧锁的表情,师兄又补充道:“这门课主要是讲如何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手段来传达你的设计理念的,国内这方面的训练很少。”然后很肯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会失望的”。

于是,一个星期之后,尹若弗坐在了这门课的课程组内。

这同样不是上百人一起上的讲座式大课,而是十几个人的研究课题组性质的研修课程。正式上课之前尹若弗打听过老师的背景,据说是一个美国籍的墨西哥人,在美国和荷兰的几家著名建筑学院有任教经历,主要研究方向是“当代媒体社会与建筑”。

“你们看这个图片,这是什么?”满脸络腮胡的老师戴一副红框眼镜,用典型的如同蹦豆子一样的南美口音英语开始给他们讲课。第一眼看到这个老师,尹若弗觉得他的气质像西部片里的劫匪,要说他是大学教授,打死他也不相信。可人家竟然就是!投影仪上打出的画面是一个单层的玻璃建筑,好像是一个咖啡馆,而屋顶上有个护栏网很高的篮球场,一群人正在屋顶上打篮球。

“这是乌德勒支大学里的一个小建筑,叫‘篮球吧’,顾名思义,就是屋面下面是个咖啡吧,屋顶是篮球场。你们看,屋顶中央的中圈部分是半透明玻璃做的,这样,楼上运动的脚步就能在咖啡吧里看到,形成一种互动。同时,它为如何高效地利用场地也提供了新颖的启示。两种功能的创意组合。”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不要小看了这个小东西,它可是获得了去年密斯·凡·德罗奖的作品。”

(密斯·凡·德罗奖是欧洲建筑的最高奖,每年评选一次,奖励年度内杰出的新建筑作品。)

大家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张图,窃窃私语,也非常为这个小建筑的创意叹服。

“你们再看看,这又是什么?”红框眼镜。幻灯画面上出现一个几乎和刚才看到的“篮球吧”一摸一样的建筑,坐落在公路旁边,唯一不同的是,护栏网上有一个巨大的黄色字母“M”。

“麦当劳?”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没错,就是麦当劳。篮球吧出名之后,他们迅速借用了相同的概念,山寨了一个相同的篮球快餐店。”红眼镜依靠在一张桌子上,从鼻子里面发声说道。

“是不是应该向他们收版税阿?”一个印尼来的学生调侃道。

“你说到问题的关键点了。版权设计师目前没有向他们追究,但是,这两幅图放在一起,让你们想到了什么问题?这是我们今天的重点。”

“设计被商业绑架了。资本将设计推上了消费品的道路,而前卫无形中成全了商业化。”一个高个子荷兰女生尝试着说道。

“很接近了。我用这个案例是想说明,设计的前卫性在这个全球资本的时代,是如何被消费主义所利用和瓦解的。如今,早期现代主义所秉持的先锋性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只是‘时尚’。实验与媚俗、前卫与时尚像双生子一样,充斥在当代的艺术界,建筑界也一样。”

“资本以其强大的渗透能力,借用前卫设计为消费构筑一个保护层,使其成为不具文化含义和花哨图像。”一个意大利男生补充道。

“是的。曾经作为对资本主义批判力量的前卫艺术,如今变得苍白。我们的课题叫做《媒介与表达》,讲的是如何用具象的手段表达你的思想的方式。我认为表达固然重要,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建筑师的立场更加重要——因为这是前提。”

教室里很暗,老师继续按动着投影仪的遥控器。下一个画面是一个巨大的《康宝浓汤罐头》,尹若弗一眼认出这是安迪·沃霍尔的经典作品。还有他的布满整个画面的无数个可口可乐瓶的丝网印刷图片。然后屏幕上又出现了沃霍尔的实验电影作品《接吻》的片段,内容全部是嘴对嘴的动作。

红眼镜:“这部电影没有间歇,没有变化,没有情节。如他的绘画一样,选取的是最日常的元素,反复重复。这种令人生厌的反向操作,反而将我们今天的世界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回到70年代,你根本无法想象今天的世界会变成这样,如此的市侩、暴力且无希望可言。好莱坞用它的‘共谋酸奶’将各种批评稀释,世界一片混沌。”

“但是,这和建筑有什么关系?”尹若弗忍不住问道。

“你问得很好。”老师推了一下他的红色眼镜,“安迪·沃霍尔的系列作品形成一种对于流行文化的嘲讽和瓦解。在大众文化全面统治媒体的时代,像你们一样的年轻一代普遍沉浸在由流行偶像、霓虹灯夜景、夜店酒吧和电视屏幕所共同构建的光怪陆离的时尚符号群中。城市在这场消费主义的狂欢中沦落到一种玩物的境地。萨特所说的‘自欺’现象在今天体现的特别明显。那么,建筑还能做些什么?城市是什么?这是我们这门课论文的主要议题,你们从今天第一节课就可以开始思考了。”

尹若弗说:“我觉得城市如同生命体,由各种器官组成,在一个神经核心的控制下,同样遵守所有有机物世界的规律。城市的交通网络、基础设施如同血管,人流车流各种流如血液在全身流动,将其输送至各个分支器官——建筑中去。负责产生能量的商业中心、负责补充能量的餐厅、负责发泄能量的娱乐场所……它们共同运作,构成了城市自身的新陈代谢。一旦某个部位出现了问题,则如生命体一般,也可能全身受损,而无法继续运转。”

红眼镜:“你的类比很有意思。但是还说漏了一点,就是城市永远不可能独立于政治和经济而存在。”他接着放下一张幻灯,是欧盟27国的国旗。“比如,你看今天的欧盟似乎是一个统一体,但是欧盟内部对于民主、权力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歇过。统一欧洲的始作俑者让·莫奈认为各国分治的制度混乱不堪,四分五裂,所以向往协同一致的理想。他本身并不反对民主,但为了统一五花八门的民族国家,往往显得无视民主。这就造成很多欧洲人也对官僚权利的日益扩大感到不满。”

尹若弗:“我记得有个叫维耶·阿萨亚斯的法国导演,他的电影《五月之后》讲的是‘六八学运’那一代人后来的反思。那代人活在一个与我们今天完全不同的氛围里,非黑即白。当时学校的年轻人都受到黑格尔历史观的影响,感觉自己与工人运动密不可分。这场学生运动与社会上的反文化思潮密切关联,但是他们也充分体会到在国家机器前面的无作为。所以他们将过剩的精力转向了音乐。后来朋克音乐特别流行,因为朋克能够做到左派无法做到的事情:针砭时弊、塑造信念、提供能量。我想说的是,欧洲人对于民主这件事情一直有反思,并且有很多表达的途径。城市也一样,在决定一件事情之前,往往会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出现了错误,就可以得到及时的纠正。”

“你是哪国人?”红眼镜看了他一眼。

“中国的。”尹若弗回答。

红眼镜露出略显惊讶的神情:“说得挺深刻。我们再举个例子。为什么英国没有彻底加入欧盟?因为各国对这个问题存在很大分歧。北欧小国及荷兰希望英国留下。法国则根据左派和右派意见有分歧。英国人自己也很不坚定,他们对自由民主传统深感自豪,甚至认为布鲁塞尔的官僚是在多管闲事。因为目前还有不少英国人对欧洲持疑态度。他们梦想英国成为‘欧洲的新加坡’,一个由伦敦金融城统治的商业强国……”

接着,“红眼镜”先生又口若悬河地连续讲了半个多小时,从阿多诺讲到文化产业,从法兰克福学派讲到马尔库塞,甚至还提到了马克思主义。空气中弥漫了强烈的新左派的味道。不过,欧洲知识分子大部分似乎都有一点左派的立场——因为要保持对于资本主义的清醒。这是尹若弗听了这一个月不同老师的课之后获得的感受。并且看得出来,虽然这个老师是在美国接受的建筑教育,但这种态度应该是整个西方学界的普遍姿态,并不仅仅限于欧洲。

如果是不知内情的人来旁听,一定会以为这是哲学系或者社会学系的课,独独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建筑系的课。尹若弗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东西是他在国内很难接触到的。与每每谈论空间、材料、功能、构造的建筑学本体语言的课程不同,在这个课堂里似乎感受不到任何占支配性地位的建筑话语,从前的那套业已形成的惯性逻辑的大厦在这一刻逐渐龟裂、坍塌并最终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