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过很多的士师傅都是老长沙,有的温文儒雅,有的热情刚烈,性格不同的他们却会在交谈中袒露出一种相同的感觉,便是这座容纳了他们生命的城市似乎失去了它的味道。他们每天开着的士沿着二环线一路环游,或是穿过南湖路隧道跨越银盆岭大桥,所见之景无非高楼林立,人潮熙攘。作为一群老长沙,他们却难以像那些老北京老上海那样怀有相同的心情。这座城市曾在战争中覆灭,又在废墟中重生,如今它的面目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某个周六的晚上乘坐的士回南校区,师傅边开车边说起自己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风光,东南的徽式建筑,华北的北京风情,感觉那些城市就是别有一番风味,而回到长沙却总是说不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作为一个外乡人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这几年的所见所闻还不如师傅们人生阅历的十分之一。而那晚刚好路过猴子石大桥,我转头望向窗外,橘子洲上的烟花正在震动全城。湘江两岸的楼群大多在夜色之中模糊不清,而江边的昏黄街灯却围成一圈精致的项链,夜色里我看着那圈项链仿佛浮沉在虚无缥缈的太空之中,项链中心是毛泽东的巨型雕像安然矗立,与正在华丽绽放的烟火恰好契合,极具美感。我转头对师傅说,长沙不是有烟花么,然后师傅的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从没有见过另一座城市能对烟火这么痴迷,在每个周六的夜晚,每个节假日,每一次博览会的开幕,橘子洲的烟火表演记录着这座城市前行的每一个足迹。以至于不管你身处在长沙的哪个角落,只要听见烟火绽放时轰隆隆的声音,就知道又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橘子洲的巨型烟火支撑起了这座城市记忆的骨架,而那些弥漫在街头巷尾的硝烟余味则是真实的血肉所在。在学校周边的居民小区,每一间小店的开张,每一次促销的活动,甚至是每一场红白仪式,都不能有烟火的缺席。所以,在长沙,在那些日复一日永恒存在的雾霾之中,绚丽的烟火总有种一骑绝尘的美感,像是一道光明擦过,让你我心中的尘埃纷纷落地。
记得刚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冬季末尾,我站在七楼寝室的窗边,暗夜的凉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如同一双冰冷的手抚摸脸颊。看着校园里那些白色的路灯散发出清幽的光芒,脑海中一个一个的记忆如同那一盏一盏的灯火静静地浮泛着。彼时的心情该是多么地庸人自扰,曾是那样热情决绝地向前奔跑,却因为鞋子了磕入了一粒沙子而呼天抢地。只是当之前的愿望真的成为了愿望,憧憬终于成为了憧憬的时候,彼时眼中的一切都有了戏谑感。正当我凝神伫立的时候,在中南鸟巢的背后,一串璀璨的烟火蓦然升起,清冷地绽放,随后另一串烟火升起,绽放。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本该完全听不见炸开的声音,闻不到硝烟的余味。而我被那场无声的电影所惊倒,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电影里的一切都是缓慢而且哀伤的。
我当然不会知道当时是谁在中南鸟巢的背后燃放那场烟火,只是那样清冷落寞的绽放在夜色之中所产生的唯美使我震惊,让我眼眸中厚重的阴影剥落了一层,仿佛如梦初醒。很多的作家都曾写下过这样的文字,故事里的人物会经历生命中的一个无人之境,他在异国他乡面对着太平洋的落日,在沿海港口凝望着潮起潮落,会突然意识到时空的无穷和生命的幻觉。那个寒冷冬夜里蓦然绽放的一串烟火同样触动了我的灵魂,那种沉沉黑暗里衬托出来的唯美令人沉醉。就像是《海上钢琴师》里那个落魄的旅人所说,他听见了大海的声音,大海对他说:生命是无限的,你不要再这样消沉下去了。
后来那个落魄旅人离开维吉尼亚号去开启了新生活,而1900却透过琴房的窗户看见了他女儿美丽的容颜。该用怎样的文字来描述那样一双迷人的眼睛,1900就这样与她四目相对,playinglove的旋律在他的指尖流淌开来。我们并不知道1900在她的眼睛里面看见了什么,而那一瞬间产生的爱意却差点燃烧了他的生命。这让人想起桃子湖的烟火,寂静唯美,却又温暖人心。桃子湖像是湘江边上的一只巨大的眼睛,橘子洲上绽放的烟火都完整地映入这只眼睛。而这只眼睛里的所有色彩,又在湖边情人们的眼睛里一览无遗。江上的烟火恢弘绚丽,湖心的烟火却情深意长。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你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看见一场烟火的上演,我想,你们已经点燃了彼此的生命,和1900的燃烧惊人地相似。
人总是要学会努力生存,面对由自身的悲观主义和敏感情绪所构建的精神囚笼,学会用单纯而坚定地步伐,去走一条长路。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我似乎是做了我能做的每一件事情,并且把每一件事情做到极致。在国赛结束的凌晨看着这座城市从沉睡中醒来,在倾盆大雨的夏日夜晚于实验室中和仪器独处,我的目光穿过迷雾看见了前路,每一个步伐都用力踩下。甚至于在那个中秋之夜,没有回家,没有出去游玩,仍旧留在实验室中。实验室在六楼的高度,白天的时候可以看见汩汩流淌的湘江,明亮的阳光洒满五一广场的楼群,如同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少年安然伫立。在那个夜晚,橘子洲的烟花绽放之时,我独自跑上了楼顶,那样的一幕情景,也许就是所谓的一个人,一座城,一场烟火。记得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主人公在平静的口吻之中说道,他在巨大的海浪之中看见了上帝的容颜。而在那个中秋之夜,我独自面对着这座城市,独自面对那场烟火,心中惊动。
如今已经踩在了大学的尾巴上,在这座城市读书的最后一个冬季悄然到来,下一个冬天便是另一座城市另一群人。我终于还是选择回去南方,回去那个不会落叶的地方,终究还是选择了一条孤独的路,与心中的维吉尼亚号一起面对世间的所有风浪。原来的道路已经消失,新出现的道路有待前行。回望过去所做的种种努力,那些沉沦与挣扎都在灵魂里刻下了印记,它们让我在未来无论面对何种艰难都能更加地坦然自若。此时的生活,如同一场大梦之后,等待着进入下一个梦境。大概人只有在快要失去某种东西的时候,才会对某一样东西看得清楚。骑着自行车走在学校里的时候,会突然觉得这一切是那样宁静安好,感动人心。前日在回宿舍的路上,恰逢路边一家小店的开张大庆,一场白日焰火将我从思考之中拉了出来。那样的一场白日焰火,颜色自然不会多么鲜艳,声响却是铿锵有力。新开张店面的人员围在小型烟花箱边笑脸盈盈,街上人来人往,一切都是安静的美好。
作为一个外乡人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年,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座城市的沉浮起落。其实和中国其他城市一样,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都经历了陡然巨变。它在七十年前的一个夜晚被战火所覆灭,只剩下天心阁楼一角,白沙古井一口,其他许多地方虽然名字犹存,实则换了新瓶同时也换了新酒。开福区一带许多街头巷尾都会竖起几块石碑,上面镌刻着这个地方曾是某人故居,某地遗址,而你的目光离开石碑抬眼望去,只有钢筋水泥灌注成的高楼,高楼下交通湍急。在废墟之中重建起了新城,虽然还有臭豆腐,还有口味虾,只是它的质地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而这些唯有敏感的老长沙师傅们才有能力察觉和感知。
在我们所生存的年代,老一辈们总是会怀念起他们那个时代的事物,尽管那些事物早已在时代的湍急河流中被冲散得一无所有。同样地,假如时光推后十年,二十年,我们是否都会铭心刻骨地纪念这一段时光,纪念这些曾经照亮了我们生命的烟火。也许在那个时候,这些烟火早已不会在湘江上演,它们成为了书上的文字,成为了电子屏幕上的一个页面。但在我们的心里,我们不可能忘记,是在这些烟火之中,在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里面,我们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天地,看见了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