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NJ
吴念真曾在访谈里说过,他是在人生最为疲累的时候答应朋友出演《一一》里的男主角。而这个叫做杨德昌的朋友导演完《一一》的七年后离开了人世,这部生命的诗篇便成为了他最后的绝唱。这两个满脸皱纹的男人认真地讲述了一段故事,执拗着一种情怀。这个似乎有点不合时宜的故事像是一艘古船在大海里完全淹没之前留下的一个漩涡,轻轻地旋转了几下,然后消声灭迹。在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杨德昌把他一生的思考与情绪融汇其中,像是把一撮青褐油润的茶叶放入沸水之中翻滚。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揭开杯盖清香四溢的时候,静静地,轻轻地细细品茗。
大多数看过《一一》的人都很容易被某几个桥段所打动,而这几个桥段兴许就是NJ和sherry重逢时的百味杂陈。正如大田在电影里所说的一样,sherry是NJ的音乐,而NJ改变了sherry的一生。sherry的情绪是一种欣喜与哀伤的百转千回,阔别几十年后她在电梯门口遇到NJ和他的小儿子,几句心酸而幸福的寒暄后离开,然后又折回面对着NJ欲哭无泪。在东京之旅里sherry总是笑得天真灿烂,一如昨日那个静美白皙的高中女生,而在公园里她却声声带泪地问NJ为何离开,在房间里一个人哭得不知所以,窗外的东京铁塔在夜色中隐隐可见。而NJ至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平静地和sherry回忆从前,平静地拥抱着她,对她说:“你累了。”
当我们有一份精致的心情的时候却没有底气,直到有一天那种精致的心情在粗糙的生活里消磨殆尽,我们便已经很难再有什么期待或是奢望了。NJ是幸福的,当他在音乐里想念sherry的时候,那个流浪天涯的女子却从未把心带走。杨德昌被称作是台湾社会的手术灯,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这段唯美的爱恋是那样地让人心疼。一些听起来极为俗套的句子,在他的电影画面里却是丝毫不别扭的。sherry发疯一样用闽南语对NJ哭诉:你根本就不爱我,你根本就不爱我!银幕前的我们,在听到这句在生态污染般剧增的偶像剧里重复了千万次的话语时,竟不再一如既往地觉得恶心,只是觉得一种无端的苍凉一下子弥漫上了心头,越来越沉,越来越重。人世间那些真诚的爱情该是多么的珍贵,那些伴随着蝉鸣鸟叫的榕树下的欢声笑语即使有一天真的丢失了,在岁月的深处依然可以时时听见它的回声。
杨德昌是一个真正的文人,从来就不安心于讲好一个故事,他要在重重哲思之中去抓住情感的精髓,灵魂的内核。在讲述NJ与sherry的东京之旅时,女儿婷婷正和胖子开始了初恋。当NJ回忆着当时是如何牵起sherry的手的时候,女儿和胖子正在父亲当年的那个地方牵起了彼此的手。这兴许是电影名字的一个主题,年华一段一段地流逝,一个轮回之后是另一个轮回而已。就好像小表弟出生之后婆婆离开人世,婆婆总是对洋洋说自己老了,在婆婆的葬礼上洋洋却说面对着小表弟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老了。但是电影的主题明显是不止于此的,我们很容易看见,电影里的人每天生活在一起却从没有什么心灵的交流,他们只是一个一个独立的个体,并未融合。面对妻子敏敏脆弱的神经,面对阿迪的宴会上的混乱,NJ什么也没说,他永远那样站着或是坐着,点起一支烟。杨德昌只是在这三小时的电影里放下了几段哲思,但是散开来的却是他一生的情怀。他究竟给“一一”这两个字赋予了多少层含义,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喜欢一部电影,喜欢一个事物,一个人,其实归根结底是喜欢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是在用自己的心在爱恨之中走走停停。热情的人喜欢热闹,悲伤的人喜欢悲情,活泼的人喜欢运动,安静的人喜欢文字。一部打动人心的电影一定不是完全架空的,也不会是粗俗简单的,因为我们总会在电影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们和电影里的人说着同样的话,打着同样的手势,而我们之所以更容易被电影打动,是因为它把我们心中隐而不见得内在的情绪挖掘出来,形成一种艺术的美感。《一一》从头到尾都让人感觉到一种舒适感,不管是片头片尾那些婉转的琴声以及青翠的草木,还是长镜头下人群的悲欢离合,都是温馨之中夹杂着悲伤的,像是一杯融合得恰到好处的鸡尾酒,香醇而又醉人。
在现代文学里看到了太多太多以病态作为审美对象的作品,他们极为卖力地层层渲染,直到把人们的精神世界搞得昏昏暗暗一片迷蒙。尽管生活是不可能容许理想主义的,我们必然要在生命成长的过程中洗尽铅华,但是我们的父辈祖辈不是仍然在一个一个轮回之中努力地生存,奋力地成长。也许每一颗心灵的敏感和麻木不尽相同,但我们都是怀着一种隐秘的痛苦,在认真地幸福。前几日读缪钺先生的古典文学论丛时恍然大悟,原来中国古代的诗人只有两种,他们都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表达力,但是他们之中一半的人选择沉入抽象世界,一半的人则回到了现实生活。前者是屈子,壮怀激烈又一腔悲愤,是一只徘徊的蝴蝶,不忘记对花的眷恋。后者是庄子,看穿一切而又点到即止,是一只路过的蜻蜓。这样的理解完全迥异于此前的想法,而杨德昌明显是属于后者。
《一一》片长173分钟,杨德昌在这173分钟里讲完了一部生命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