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的初衷是写一个童话故事,写给自己或是他人的孩子,用童真的氛围、趣味的故事给他们带去欢乐。只是未曾料到,当这个故事逐步展开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地融入到了角色之中。故事里的人一路前行,看他所看过的风景,想他所想过的问题,经历他的欢欣、痛苦、绝望和救赎。落笔后过了几年,他再次摊开了稿纸,随后在这部史诗里耗尽余生的所有心血。半个世纪过去了,彼得将他的故事搬上了银幕,几乎征服了整颗星球的人。银幕里第一个画面是苍老的比尔博在写故事,最后一个画面是弗罗多继续写故事,而在我们的视野里,只有一个托尔金,这个沉默而孤独的作家。他出生于南非的布隆方丹,家道中落,生活窘迫,后来毕业于牛津,然后进入战场,最后做了一名语言学教授。在他晚年的照片里,似乎都在叼着一根烟斗,和画家黄永玉一样。而黄永玉好动爱玩,他则温和平静,同一层皮相,截然相反的内在。黄永玉的画作趣味十足,托尔金的故事千回百转,其实每一个人的文字,其实只是与自己的生命相关。
对霍比特人中的一个桥段始终念念不忘,变形人贝奥恩面容平静地说:“我的族人曾经有很多,现在只有我一个。(once there were many,now there is only one)”在魔戒这个故事里有太多的情节似曾相识,让人恍然间想起真实存在过的某个人,某件事,某个地方,但是托尔金从不愿意谈论其寓意。也许他在这里是影射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或者是为北美印第安人控诉,不得而知。昆明暴恐事件刚好过去一周,几个东突分子玷污了一座四季温暖的春城。而CNN等媒体却用双引号忽悠误导,其中传达出来的西方态度实在无耻,让国人的内心再次感到寒意。如果他们真有那般光明正大,为何不把美国还给印第安人,把澳大利亚还给土著人,把南非还给黑人。我想起刘慈欣在《三体》中所说的黑暗森林,对于两个不同的文明,在遥不可及的理解和交流前,杀戮已经覆灭一切。也许这就是托尔金的悲观主义,他借由奇力的语言说:“我一直认为那星光是冰冷而遥远的。(I always thought it is a cold light)”有时候对于人类的未来确实很难有信心,丛林法则、霸权主义、自然灾害,以及人道灾难,一切仍在继续,一切可以结束。
而魔戒之所以深入人心,不在于其气回肠的情节,不在于天才导演彼得营造的视觉奇观,只是一种态度而已。弗罗多的意志魔戒摧毁后,山姆对其说:“这世上一定存在着美好的事物,值得我们为之奋斗。(There is some good in this world,and it is worth fighting for.)”一个悲观主义者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实在是一件崇高、伟大而且让人尊敬的事情。在同样的境遇里,张学良问的是:“我只想做一个救人的医生,怎么成了一个杀人的军官?”托尔金是不善言辞的,他一直都是那样孤独,童年时沉默地面对着窘迫家境,青年时缄默地看着战场上的杀戮。直到在医院的白床单上醒来,巨大的语言天赋在他的身体里苏醒,如决堤的水一泻千里。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安徒生,而他并没有真正在写一个童话,他是托尔金,为一部史诗而生。在他的故事里,最为弱小的个体推动了历史的车轮,结束了肆无忌惮的黑暗。张承志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当二十世纪末的人们在为种种问题苦恼的时候,伊斯兰的黄土高原上有一把解开这些苦恼的钥匙。托尔金的霍比特人,张承志的哲合忍耶,都是一类人,他们怀着真诚,懂得尊重,坚持着自己,解脱了他人。
这个故事实在有太多可以谈论的地方,从尼伯龙根的指环,莎士比亚的戏剧,到北欧的神话,希腊的文明,不一而足。在电影的每一个桥段里,观众的心灵都可以感觉到震颤、痛楚或是愉悦。连绵起伏的雪山、废墟林立的河谷、磅礴大气的摩瑞亚,精致瑰丽的理文德尔,每一处风景都是绝美的。在孤山里诛杀恶龙,在圣盔谷绝处逢生,在白城唱起悲伤的挽歌,最后在末日山脉曲终人散,伟大的旅程终归于平静的山村。日常生活里庸碌的自己,却在故事的帷幕落下后久久地沉默,大哭着不愿离开。在一些心有所感的时刻,我们总喜欢向别人互诉衷肠。而对于内心里至为震动的一个故事,一段过往,并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马可波罗从不说起他的威尼斯,陈寅恪在百万字的著述里没有为他的眼疾写下半个字,真正动人的情怀,往往是无从说起的。也许只是一种心绪,一种感触,在托尔金的生命里形成了一枚魔戒,而因着你我心中的情缘,那枚魔戒重新复原成一种心境,一种感触。托尔金的心中住着一个霍比特人,霍比特人的心中则住着托尔金自己。而你我各自的生命旅程,正是那场魔幻之旅。
魔戒于我来说,是一种成长,也是一种支撑。在童稚未开的年纪里,只是记得那群来自洛汗的骑士们绝望地奔向白城,高声呐喊着death,身后夕阳如血。那样的一些画面,总是会在心里激起鲁莽的勇气,容易在现实生活里横冲直撞,等到摔过好几次跟头,碰了一鼻子灰时,收敛而又颓丧。这个故事里似乎有这一切,这个故事里似乎有着自己。从荡气回肠的战争,到优美如画的田园,然后看懂了故事里的眼神,现在的自己,是通过这个故事,与一颗孤独的心灵对话。春寒料峭而雨雾迷蒙,天色整日都阴暗灰沉,时而雨水俱下,时而雷声响动。我坐在实验室里,看着烧杯中的溶液在磁力搅拌器上旋转,真空干燥后的固块在酒精点燃后明亮刺眼,而窗外的世界湿漉而潮旧,春天的生机隐隐萌动。或者在离开时跑到高高的楼顶,看着这座城市的灯火在雨雾中弥漫开来,形成一种醉人的美感。寒风依旧,将双手和脸颊即刻吹得冰凉。作为一个微小个体,我放下了众多虚妄的锐气,只是有时仍会默念enya所唱的:When the night is overcome,I will rise to find the sun.
回望本土的文字和电影,如同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最恰如其分的莫过于荒诞。至于文字上的躲避崇高、一地鸡毛,自然是不必多说的。它们是一片沙土上的杂草,生长得喧闹而放肆,雨水一来,土崩瓦解。而白蛇、白狐、画壁、西游,这些本来家喻户晓的故事,脍炙人口的传奇,却在金钱的浪潮里变得面目全非,噱头十足,最终一败涂地。唯独一个周星驰,穷街陋巷里走出的喜剧之王,在用一种戏谑的语言讲述真诚的心事,想想都觉得凄凉。胡适曾悲哀地说过,过去的路已经断了,未来的路还不可知。而如今,是混乱,是无序。其实我们所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什么特效奇观,情色噱头。最为缺乏的,其实是真诚的心灵,认真的故事。而托尔金的故事,彼得的电影,在大洋彼岸的这个国度,这个泥沙俱下的市场,上了重要的一课。我们所真正需要的,是光明,和爱。无论人类的黑夜如何浓重,星光并不暗淡,它是黑夜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