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达维多夫说,伊琳娜·阿赫金娜白天的时间属于三太太梦儿(给三太太上俄语课,陪她聊天,逛街),下班后的时间属于加尼雅。属于加尼雅不是说要为她服务,而是要受她的监护,一举一动要得到她的允许。(加尼雅拥有这种权力由来已久,那还是伊琳娜十四岁那年,十六岁的女仆加尼雅开始看护她,从此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加尼雅的注视下进行的;这是母亲赋于加尼雅的权力。如今十四个年头过去了,虽然二人的主仆关系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只要加尼雅在身边,她就会行使这种权力。)这一来,第二天要给巴什卡弹琴就成为问题。从公爵夫人家回来的当天晚上,加尼雅就表示那种地方不能再去,认为那里太乱而且不安全;她的小心眼里藏着更多对公爵儿子的不信任;虽然她不说,伊琳娜能猜得到。伊琳娜完全可以不顾她的反对,自做主张到公爵夫人家去。关键是伊琳娜撂不下脸,下不了决心进行一次反叛,怕伤了她。
“你应该充公考虑到,巴什卡还是个21岁的大男孩,”从三太太家下班回到宿舍,伊琳娜接着昨晚的话题,耐心地对加尼雅说,“他从西伯利亚回来,脑袋受了伤,耳朵里整天响着炮声,噢,想想都觉得他可怜……昨天听了我弹的琴,心情好多了,耳朵里的枪炮声也消失了……他希望今天再能听我弹琴,我答应了他……加尼雅,让我去吧,他还是个孩子……”
“说什么也不行!”加尼雅断然予以拒绝,“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叶果罗夫家的大小姐,身世并不比他低,不能由着他呼来唤去。想听琴,自己雇琴师呀!”
“叶莲卡,我是答应人家的,我总不能说了不算数呀!”
“没关系,让他来找我,是我不让你去的!”
“瞧瞧你,样子多凶,我几乎不认识你了,像个巫婆!”
“像巫婆吗?我怀疑这个大男孩,面对你这样一个年轻漂亮单身女人,他会想入非非!”
“瞧吧瞧吧,你又说到哪儿去了!他还是个孩子,我们总该怜悯这个从前线回来的受伤者呀。”
“看看你有多少借口!‘总该怜悯这个受伤者呀’,依我说呀,问题倒是越发严重啦。”加尼雅叫起来。
“怎么严重了?”
“说不定你已经陷进去,被这个大男孩迷住啦!——他肯定长得很英俊!”
“你胡说什么呀!”伊琳娜生气了。
伊琳娜生气不是因为加尼雅指责她“陷进去”,而是固执地禁止她去公爵夫人家。
宿舍里气氛陡然冷下来,一分钟一分钟地在延长。伊琳娜躺在炕上,灶坑还没点火,炕面冰凉。沉闷的空气逼得人透不过气。加尼雅企图把伊琳娜从凉坑上拉起来,结果从坑头掀到坑梢,也没成功,倒把自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加尼雅无奈地长叹一声:“唉……我去做饭,吃完饭,我陪你去。”
伊琳娜真的生气了,直到饭做好,她才从坑上爬起来。
从女宿舍到希尔科夫王爵街,乘出租马车要走十五分钟。二人走进公爵夫人家一楼大厅时,里面几乎已经坐满客人。加尼雅为自己在一个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伊琳娜走到楼梯口,又走回来。加尼雅问:“怎么回来了?”
“你瞧,放在那边的钢琴不见了。我去跟主人道个别,马上回来。”
加尼雅朝那边看看,钢琴果然不见了。
伊琳娜匆匆地走上二楼。主人的客厅里,公爵夫人正在与布拉诺夫斯基聊天,她见伊琳娜进来,惊喜地说:
“啊,伊琳娜,巴什卡等了你一天,你终于来啦!”
伊琳娜说:“伯爵夫人,我注意到大厅里的钢琴不见了……”
“你说钢琴吗?哦,钢琴怎么会没有呢!去吧,巴什卡刚才又在发脾气,嫌躺在床上时间过长,什么也不能干。您去跟他聊聊吧,让他安静下来。”
伊琳娜走进巴什卡房间,看到那条缠着白纱布的硬梆梆的石膏腿,以及被“钉”在床上的大男孩。大男孩见到伊琳娜,几乎想从床上跃起来。
“您到底来了!”他兴奋地说,“昨天您说今天过来,我以为您上午会来,上午没来下午会来……结果您现在来了……终于来了!”
“巴什卡,您不要忘了,我是有工作的,只有下班后才有时间过来。”
“对不起,我还以为您跟我一样,空闲时间多得让人发愁。伊琳娜小姐,我还没来得及问,您在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个老板家做家教,教他的三太太学俄语。”
“嗬,还有人学俄语!”
“那个三太太非常聪明。——您的耳朵里还打炮吗?”
“打呀,凭什么不打?咚咚咚!达达达!嘎嘎嘎!讨厌死了。”
“可是我发现大厅的钢琴不见了……钢琴哪去了?”
“您说钢琴?您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的手伊琳娜看见,床斜对面窗子旁边床单罩着一个物件。
伊琳娜走过去掀开床单,是钢琴。原来大厅的钢琴被搬到这里。
因为有了钢琴,伊琳娜不愿让加尼雅一个人在大厅呆得太久,便对巴什卡说:
“我可以请我的女伴进来一块听我弹琴吗?”
“您带朋友来了?”
“我的女伴照料我已经很多年了,无论我到哪里,她必须跟着我。”
“现在她在哪儿?”
“一楼大厅。”
“快请她上来吧!”
伊琳娜提起裙子,小跑着下楼。加尼雅正翘首望着楼梯,一脸掩饰不住地焦急。
“你总算下来了!我正想到楼上找你呢!”
伊琳娜把她领到大厅外面,说:“叶莲卡,我的好姐姐,你听我说,我本以为钢琴不见了,可以不弹琴了……可是没想到,钢琴被主人抬到卧室,你跟我上去吧,一边听我弹琴,一边等我。”
“你说什么呀伊丽莎小姐!让我跟你一块去见那个大男孩?不不不,这太没有规矩了!难道叶果罗夫庄园的女仆一点礼貌都不懂吗?”
“上去吧!我跟主人已经说好请你上去。”
“不不不,还是我在这儿等你吧,你踏踏实实地上去吧,我在下面出不了事。”
伊琳娜有些犹豫:“可是弹起琴来,不知何时结束。”
“当然啦,从西伯利亚回来的受伤者,需要好好地为他疗伤。”加尼雅不客气地说。
“你又来了,巴什卡腿上打着石膏,一动也不能动,等你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就不会这么说话啦!”
“哼,一动也不能动,男人的歪心眼,躺在床上也拦不住!”
“好啦,我提防着哩,这不请你上楼,咱俩一块去提防他吗!”伊琳娜笑着说。
“我才不跟你上楼呢,只要你自觉注意提防,就不需要我;如果你自己不提防,我去了也没用。你去吧!”
加尼雅回到大厅。伊琳娜只好一人上楼。
“您的朋友呢?”
“她不肯来——由她去吧。”
伊琳娜觉得不能再耽误时间,应该抓紧时间弹琴,不能让加尼雅在楼下等得太久。
“我会的曲子不多,拣我熟练的弹吧。”
“好,随您便。”
琴声叮叮咚咚地响起来。伊琳娜开始感到手指有些生疏,弹出的曲子有些生涩,但她并没停下来,她的心已经融入旋律中;生疏也好,生涩也罢,脑海中升腾起一副副生动的油彩画面,列宾的《伏尔加纤夫》、列维坦的《金秋》《大路》,希施金的《林中雨滴》,艾瓦佐夫斯基的《北海上的风暴》……都纷至踏来;一会儿如清风过林,潺潺流水,一会儿似惊涛拍岸,电闪雷呜……俄罗斯广阔的田野,森林,辽阔的伏尔加河,伸向远方的道路,云雀在蓝天快乐的歌唱……
仆人送来咖啡。
“伊琳娜夫人,请休息吧!”巴什卡说。
他从托盘里端起一杯咖啡,一直等到伊琳娜走过来,递到她手里。巴什卡一双天真清沏的大眼睛,让伊琳娜想到弟弟帕维尔也有这么一副天真清沏的大眼睛。弟弟被劫匪驱赶到不知什么地方,他还活着吗?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低沉下来,一种浓郁的忧虑浮到脸上。巴什卡停止喝咖啡,专注地看着她,眼里闪烁着梦幻似的光茫。“你怎么看着我不说话?”她问他。他眨一下眼,清醒过来,说:“我爱过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忧郁的神态十分美丽动人。现在我在你的脸上,看到这种美丽。”她没理会他的话,却在心里想:再过几年,弟弟帕维尔一定也会懂得爱女孩了。
一个女仆进来说:“公爵夫人说,天不早了,该请小姐回去休息了,马车已经到了。”
伊琳娜握着格林卡的手,跟他告别。他感谢她的琴声,并邀请她明天再来;她想到加尼雅的反对,找个借口拒绝了。来到客厅,见到公爵夫人,公爵夫人说:
“小姐,巴什卡是个任性的孩子,您不要过份宠着他,您工作一天也很累,多歇几天,再过来玩吧。”
伊琳娜搞不明白,公爵夫人这番话,是体恤她,还是疏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