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斯金夫人提议让伊琳娜参加话剧小组活动,这让伊琳娜想起哥哥列昂尼德的戏剧小组。当时哥哥上大学,他们的戏剧小组集中了一拨热爱戏剧的同学,这些同学蹩脚的演技丝毫不影响他们渴望四处演出的欲望。有一年暑假,哥哥跟母亲商量,戏剧小组要来庄园演戏,遭到母亲反对。母亲说一下来那么多同学,会把庄园搞得乱七八糟,我们接待不了。哥哥说,不会乱套的,我们当天演出,当天就走,不会添任何麻烦。母亲说,这更不可以,戏剧小组来到叶果罗夫家,是我们的客人,哪有当天来当天走的道理?不符待客之道,会遭人嗤笑。哥哥见母亲反对,就来做伊琳娜的工作。伊琳娜对哥哥的戏剧小组一直有一种好奇心,就答应帮哥哥,跑去做爷爷奶奶嫂子妹妹弟弟的工作,哪知除了奶奶,其余的人都欢迎戏剧小组的到来。这一来可热门了,那些离开父母严厉管教的戏剧小组成员——叽叽嘎嘎、嘻嘻哈哈的男女大学生们,在庄园里闹了三天,鸡呀鸭呀鹅呀狗呀,也都快乐地引吭高歌,乱蹦乱跳,迎来自己百年不遇的节日。只见一个漂亮的女学生,身穿白色连衣裙,在临时搭成的舞台上,忧郁而又激情地念着台词——
我忽然觉得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清楚了,我知道应该
怎样生活。人,不管他是谁,都应该劳动,应当工作到脸上出
汗;人的生活的意义和目标,人的幸福,人的喜悦,全在这一
点上。做一个天不亮就起床,在街上敲石头的工人,或者做一
个牧人,做一名教师,或者做一个铁路司机……那是多么好啊!
我的上帝呀,就是做一条牛,做一匹马,也比做一个年轻的女人,
白天十二点起床,然后坐在床上喝咖啡,花两个钟头穿衣服要强
得多……我啊,想工作!工作!
过了一年后伊琳娜才知道,上面这段台词是契词夫著名话剧《三姐妹》里二妹说的一段话。这部话剧1901年在莫斯科艺术剧院首演,获得巨大成功。坦白地说,临时舞台上这个白连衣裙二妹的一段台词,震动了十六岁的伊琳娜。加上哥哥一再教育她:“懒散的生活是不道德的”,使她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家庭,做了一名中学教师。
可惜的是,在她穿上中学教师蓝色制服走上讲台一个月,革命风暴就迫使学校停了课。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伊琳娜和加尼雅到洋房来上班,发现陶梦儿两眼通红,面容憔悴,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三太太一见到伊琳娜,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伊琳娜赶紧去找秋嫂,问出了什么事。秋嫂说,我不知道,昨晚儿回来三太太就不高兴。
秋嫂三十八岁,与荣连贵是同一个村的,十岁做童养媳,十五岁圆房,直到她二十岁时丈夫去世,没有生育。那年冬天老武头回乡探亲,把她带到海参崴,在荣连贵家做女工,一直做到现在。她个头矮,身子单薄,十分聪明,伶牙利齿,太太赵氏很喜欢她。在海参崴十几年,她学会说俄国话。荣连贵把她调到三太太身边,主要目的,是为了与伊琳娜和加尼雅沟通起来方便。
“对了,今天荣经理临走时,让我转告你,”秋嫂对伊琳娜说,“今天陪三太太到外面走走,让她散散心。”
昨天下午,荣老板亲自坐车回来接梦儿,说二太太请她回去吃饭。伊琳娜亲眼看见梦儿高高兴兴地去了,怎么回来就不高兴呢?
伊琳娜和秋嫂把梦儿哄下地,帮她洗脸梳头试衣裳,又劝她喝了一碗粥,她的心情才逐渐好转过来。
在温暖的秋阳里,在洋房旁边树林一块草地上,梦儿讲逑了昨天下午受到二太太欺负的经过——
梦儿说,昨天下午荣连贵回来说,二太太请她回去吃晚饭,好歹是一家人,哪能那么生分。梦儿也觉得二太太说得入情入理,也挺受感动,就回去了。梦儿也是心地善良之辈,没有弯弯肚子,见了二太太,拉着她的手,二姐二姐叫得甜,满脸陪着笑。二太太秀茹也是以笑脸相迎,三妹三妹叫得更甜;还握着梦儿的手,嘘寒问暖,在外边住得满意不满意,不满意就搬回来。为此,梦儿感动得泪珠就在眼眶里转,就差没掉下来。吃饭时,二太太执意让三太太坐在她和大太太中间。梦儿听从地坐下,拿起筷子刚要吃饭,只听二太太亲亲热热地问道:
“三妹,索夫人命名日,来的客人多吗?”
梦儿未加思索,如实回答:“多呀,外国人占了一多半。”
不料,二太太把脸对准荣连贵,笑呵呵地说:
“连贵,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去年索夫人命名日,你是领我去的,我还答应索夫人今年再去。今年你不领我去倒也罢了,但应该告诉我一声呀,我也好跟索夫人道个歉;这让我以后怎么再见索夫人呀,好像我瞧不起索夫人!”
荣连贵满脸通红,连连道歉:“怪我,怪我一时马虎……”
“大姐,”秀茹把脸转向赵氏,“连贵这些骗人的招子,我门儿清,去年她带我参加索斯金夫人命名日,就是瞒着你去的;今年领了三妹去,我就不吃香了。咳,三妹,你也别太得意,将来连贵娶了老四老五,就没你的香饽饽吃了……”
梦儿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宝驹把一块肉掉在地上,一只大白猫嗖地跑过来,扑在肉上。二太太飞起一脚,将猫踢开,同时骂道:
“你这个贱骨头!放着好食你不吃,跑到这来抢食吃!”
梦儿又惊愕,又生气,从小到大,还没人骂她“贱骨头”。
梦儿讲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秋嫂说:“伊老师,经理临走时留下话,让咱们陪三太太到外面走走,散散心。你说,咱们领三太太去哪儿玩玩呢?”
伊琳娜说:“有个好地方,挨着江边,空气新鲜,我领你们去!”
鲁伊斯卡娅家后面的湿地,已变成一片枯黄色调的泽国,蓝天变得更加清澈,朵朵白云仿佛触手可及,人字形的雁阵急匆匆地向南飞去;土堤外面河面闪着亮光,密扎扎的芦苇举起无数支褐红色芦棒,宛如在举行盛大集会;松花江上轮船冒出的浓烟,似一条墨般的飘带不断地抻长变淡……
梦儿站在土堤上,望着眼前景色,心情渐渐好起来。梦儿提出到小桥对岸的河边去看看,正要往堤下走,被女房东招呼回来。院子里葡萄架上的葡萄秧已经半枯萎,琥珀似的葡萄一串串悬在头顶,四个女客人——梦儿,伊琳娜,加尼雅和秋嫂,坐在葡萄架外面。鲁伊斯卡娅端来酸奶和茶炊。
“房东大婶,您的儿子到哪去了?”伊琳娜问。
“他到草甸上拉洋草去了——今年准备把仓房盖换一下。”
“拉洋草的地方离这儿远吗?”秋嫂问。
“不算远,大约有一里多地。”女房东说。
“我小时候跟爹拉过洋草,坐在高高的洋草垛上,可神气啦!”秋嫂说。
“房东大婶,你带我们去看看拉洋草好吗?”伊琳娜说。
鲁伊斯卡娅看一眼加尼雅,高兴地说:“走,现在就去!”
“恐怕不行!”加尼雅撅起嘴,“草场这么远,会把三太太累坏的。”
大家一齐把目光集中在梦儿身上。梦儿率先站起来,响亮地说:
“走,看拉洋草去!”
洋草垛散布在沼泽地的塔头墩上,要一捆一捆地抱出沼泽地,才能装车。瓦夏和马车夫已经抱出半车的洋草捆,正躺在草堆上休息。
“懒鬼们,不怕太阳烤焦你们?快起来干活!”鲁伊斯卡娅走过来大声喊。
瓦夏和马车夫坐起来,看到鲁伊斯卡娅领来四个年轻女人。他立刻认出,数日前来过他家的伊琳娜和加尼雅。他顿时忸怩起来。一骨碌坐起,同伊琳娜和加尼雅打过招呼,便跑进草甸,抱洋草去了。
马车夫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向草甸。
“美人儿们,你们坐在草堆上休息,我去干活!”鲁伊斯卡娅说完,向草甸走去。
“大婶,我跟你去。”秋嫂向鲁伊斯卡娅追去。
“我们也去吧。”伊琳娜对梦儿和加尼雅说。
“要去你们去,我才不去呢!”加尼雅说。
“走,我们去!”伊琳娜拉着梦儿,跑进草甸子。
大家来来回回地抱了十几趟,洋草捆积得越来越多,女房东和几个“美人儿”脸上都挂了汗珠。加尼雅却一直无动于衷地坐在草堆上,看着大家干活。
抱回的洋草,很快高高地装满一车。往回运时,没走多远,马车滑进一个水坑,费了半天工夫,赶不出来。没办法,只得把草卸下,这才把车赶出水坑,重新装车。刚装完车,下起小雨。加尼雅慌了,怕淋着伊琳娜和梦儿,忙将上衣脱下来,一时又不知给谁披上。伊琳娜和秋嫂却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给梦儿披上。鲁伊斯卡娅嚷着叫瓦夏赶快搭个临时草窝,让大家避雨。瓦夏倒不慌不忙,把大家领到附近一个鱼窝棚,窝棚不大,大家都挤了进去。瓦夏不肯进去,留在外面。雨越下越大,瓦夏全身都浇透了。
梦儿说:“大婶,让你儿子进来避避雨吧。”
鲁伊斯卡娅喊:“瓦夏,进来!”
“我进去会把窝棚挤破的!”瓦夏在外面说。
半小时后,雨停了,来时坚硬的路面变得*****大家在泥水里跋涉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一车洋草拉到家。
这次经历,不仅没有引起梦儿半句埋怨,反而让她兴奋了很久。她常常提到这次经历,甚至要求伊琳娜再次领她到女房东家去玩。梦儿还从伊琳娜那里知道一个秘密,这就是加尼雅为什么不跟大家一块去抱洋草:因为女房东看上加尼雅,想让她做瓦夏的媳妇;可恨加尼雅没看上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