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莲老人——荣连贵的女儿,坐在轮椅里,满头银发,脸色红润;已经八十八岁高龄,眼皮下垂遮住半个眼睛,思维敏捷;穿一身法兰绒睡衣,露出白晳的手腕和五指,苍老中透着一份灵活。
“该着我有这个造化,临死前还有个大学生来看我。”阅历颇深的老太太感慨地说,“咱娘儿俩不认不识,你说你就找上门来看我,还带来礼物,这不是我的造化是什么?”
“是缘份。”我说。
“是造化!”老太太坚持说。
我没敢坚持说是缘分。
“你说你认识个俄国老头,我知道你是为他的事来见我。你说你这个孩子,一个外国老头托你办点事,你倒当真了,……就冲你这份认真劲儿,我得见你,我喜欢这样的孩子。……上次你来电话,说这个俄国老头的母亲在鼎新泰做过工,实话告诉你吧,我认识他母亲,她当过我的老师,教我弹琴、画画。她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很有教养的女人。”
我的脑海浮现出伊万老人家墙上那张伊琳娜·阿赫金娜的照片,她的清澈目光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里的邓旭园。老太太今天的和蔼态度,同她上次拒绝见我的态度,迥然不同。那么,我还要不要遵守邓旭园给我的那个约定?我吃不准。
“邓老师,我能向奶奶问几句有关俄国难民的话吗?”
邓旭园想了想,点点头。
“奶奶,昨天我看过一份报纸,报上说,从1918年到1921年,俄国有二百万难民逃往国外,来到哈尔滨的有25万多人,您能感觉到有这么多人吗?”我问。
“大街上一下子来了那么多蓝眼珠高鼻梁的老毛子,怎么看不见?教堂还搭粥棚施舍他们呢,为了解决他们住的问题,政府还特意划出两块地盘,让他们盖房建立新村哩。”
“噢,还有这事。”我说。
“那年我上初中一年,父亲领我到为难民新建的纳哈罗夫卡村去玩过。有钱的盖房子,没钱的就惨罗,有的去要饭,有的去偷,有的去抢,女的沦为舞女,**********这样一来,‘鼎新泰’收留俄国难民,就是仁义之举。”我讨好地说。
“这是家父的脾气,看到这么多人陷入困境之中,能帮得上,他总是要帮一把的,……我记得,当时来厂做工的,是五个人,其中包括两个俄国女人。”
“奶奶,您的记性真好!”
海莲老人有些兴奋起来,闭上双目,想了想,接着说:“我还记得,其中一个俄国女人,叫伊琳娜·阿赫金娜;另外有个农民,叫戈里果列夫;还有一个逃兵,一个四等文官,叫什么,都忘了。”
我想详细打听一下有关伊琳娜·阿赫金娜的事,但是有邓旭园的约定在先,不敢多问。
“伊琳娜中等个儿,脸皮雪白,眼珠蓝汪汪的,漂亮,是个美人儿,家里是个贵族。你去打听打听,全哈尔滨,有几个像我这样,俄国贵族小姐给我上课,我那谱多大呀!”说到这儿,她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你的情绪有些不对头呀,前几天你还不愿提那个俄国女人,今天怎么主动提到她,还夸她受过高等教育长得漂亮?”邓旭园说。
海莲老人又笑,说:“前几天,我那是刚睡醒,糊涂。今天脑袋瓜子清醒,不糊涂了。……”
“哟嗬,整个来一个大折个!糊涂就不理人家,不糊涂就夸人家。”邓旭园不理解母亲的变化。
“还记着那些仇干啥?没用!一点用都没有!”海莲老人说,“搁在肚子里,伤自己身板。倒不如忘了它,让自己轻松下来。”
海莲老人这个变化,令我想不到,也让我轻松下来;但是,关于我要探究的那个“历史迷团”,还是连一个字也不敢问她。
坐了已有两个小时,得让老太太休息,我告辞离开海莲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