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哈尔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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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关荣连贵的资料

BP机响了,绿荧荧的屏幕上显示出小伍的大哥大手机号码。我急忙沿着大街跑,跑啊跑,找到一家食杂店,钻进去,拿起电话刚要打,一个穿红羽绒服涂着浓妆的妖艳女子,带着一股寒风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大哥,我有急事,让我先打呗!”

“好好好,你先来!”

我这个人一般有求必应,何况人家有急事呢。

妖艳女子冲我呲牙一乐,接过话筒,打了过去。

“王哥,他给多少?5千吨?少点,——最好1万吨!……你算算吧,每吨差价2百元,1万吨就能挣2百万,买啥吃不香呀……实在没那么多?算啦,5千吨就5千吧。还有,你再问问对方,能不能搞到坦克、M5式大炮?买家要得急!什么?军火生意不能做?谁说的?拉倒吧,那是你!我就能做,眼下就有客户跟我要坦克和M5大炮。”

我在一旁听着,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暗暗钦佩这个女子本事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这特点:有出息的人腰间都别个BP机,机子一响,满大街找公用电话,那种急急如律令的紧张劲儿,耽误一分钟,就跟耽误一笔大单生意似的。要不,怎么叫“全民经商”呢。

“大哥,该你了!”

妖艳女子丢给我一个甜甜的笑,翩然而去。

我给小伍回电话,问他什么事。他说,马上到我这来,开会,高冲已经到了。

一听说开会,我知道是布置“经商”的事,在小伍的眼里,“经商”是天下唯一大事;这种大事,自然要用一种隆而重的形式去对待它,而唯一隆重的形式,在小伍眼里,只有“开会”。

会议地址由小伍亲自安排,在他家楼下一家新开业的火锅城。冬天,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烫嘴的涮羊肉,一边讨论挣钱大事,实在是一种聪明人的安排。

走进雅间,小伍脱掉俄制蓝色厚呢大衣,露出驼色毛衣,雪白的衬衣领上,系一条紫橙色相间斜纹领带。头些年小伍偏瘦,还挺受看,瘦人有一种骨感,看了给人一种力量。现在胖了,脸也白了,暄乎乎的,没有原来的特色了。

服务员把炭火锅端来,羊肉海鲜蔬菜都上齐了。小伍抬起右手,把嗓子眼下边的领带结松一下,郑重其事地说:

“开会了——”

我扑吃一乐。

小伍不满地问:“泥鳅,乐啥?”

他就这脾气,碰到对我不满意的时候,就不管我叫“二哥”。

我忙说:“没啥没啥,开会开会!”

“就好像咱们研究的事跟你没关系似的!”小伍批评我,“我就烦二哥这点儿:人家开心想玩的时候,他这也拦着,那也拦着,整个一爹;人家一本正经想谈点事的时候,他嘻嘻哈哈不上心!我说二哥大学你怎么上的,老师就这么教你的?”

“我错了,开会开会!”我诚恳地说。

“别管他,说你的!”高冲站在小伍一边。

我们三人当中,顶属高冲城府深,他会看事,会拿事;该进时,突飞猛进,该退时,一泻千里。比如打架,碰上弱的对手,他总是冲在前面;对手力量一发挥出来,呈现出强势,他便作战略撤退,动作迅速,快如惊鸿,眨眼之间你就见不到他了。

“圣诞节快到了,”小伍接着说,“接着就是元旦,外国人最重视这两个节日。我准备围绕这两个节日,咱们再跑一趟俄罗斯,倒点货。”

“恐怕来不及了,”高冲说,“现在离圣诞节不到十天,签证办不来了。”

“这次不办签证。咱们改路线,从绥芬河走,带货跟旅游团出境;货虽带得少,毕竟还能挣一些。再说,咱们有过在绥芬河办大公司的想法,借这次从绥芬河出国机会,也摸摸对岸几个城市的情况,为公司打个基础。你们也需要这种多方面、多方位的训练和见识!”小伍将他的心思全盘托出。

我和高冲一时相视无语。雅间里外充满羊汤、螃蟹、洋葱的气味,还有阵阵劝酒的喧哗……勾得我饥肠漉漉,我拿起筷了,去挟羊肉,被小伍拦住:

“告诉你们,不开完会,不许吃!”

我放下筷子。

“二哥,你饿了,你先说。”小伍点我的名。

“我吧……北京来了信儿,叫我哪也别去,在家等着。一旦来电话叫我走,我就得马上飞北京。”我一脸无奈,实话实说。

“大哥,你说!”小五点高冲。

“我哩……最近处一个对象,圣诞节得陪她过,元旦得陪她回大庆。”

“怎么?你们都不想挣钱了?”小伍瞪大惊讶的眼睛。

“我吧,是为了职业。高冲是为了媳妇,这都是终身大事,耽误不得……”我安抚小伍。

“我和泥鳅对挣钱不是不感兴趣,谁能跟钱有仇呀,这不赶上点儿了,碴到这儿了,等过了这阶段,再挣吧。”

小伍一下泄了气,很失落,很失望的样子。

他有自己的“床子”,干嘛死气白咧的拽着我们去倒货?那是为了我们,跟他一块富裕起来。我俩倒显得不领人情,不是个东西!

我感到特对不起小伍,特有愧于他,想骂自己几句,又怕小伍说我虚伪。

高冲闷头坐着,也一言不发。

小伍气得脸熬白,半天也没话。突然拿起筷子,冲我鼻子戮来,我下意识一躲。只见筷子又朝高冲戮去,点了两下,吼一声:“吃饭!”

小伍心里不痛快,闷闷喝了几杯酒,突然教训我们:“子曰是怎么说的:钱多了,还怕烫手吗?”

为了这件事我难过了好几天,也躲了好几天,不敢见小伍。

圣诞节前夕,我给邓旭园打电话,说想去看看海莲老人,不知是否构成对老人打扰。邓旭园叫我别放电话,当即去问母亲,回来对我说,来吧!

我立即带了一盒德国杰芙牌巧克力,去见老太太。

她坐在轮椅里由儿子推进客厅,我忙从沙发上站起来,给她鞠躬:“奶奶好!”

邓旭园把我放在玻璃茶几上的巧克力拿起来,递给母亲,说:“这是李秋孝敬您的。”

老太太认出巧克力盒上的牌子:“这是德国造的,二十年代就来到哈尔滨。我从小就喜欢吃它,滑腻腻的,还有一股奶味。”

“母亲现在也离不开它。”邓旭园向我解释。

“谢谢你啦!”老太太把巧克力重新交给儿子。

由这盒巧克力引起的话题,是海莲老人对童年的回忆。

“我出生于海参崴,当时父亲在海参崴,已经经营一家大型百货商店。父亲刚到海参崴时,是个卖鞋垫耗子药的,不容易呀。”

“的确不容易,一定吃了不少苦!”我说。

我这次来看老太太,主要是想跟她联络感情,建立友谊;我想慢慢地走进她心里,得到她的信任,解开困扰我的那个伊琳娜与荣连贵之间的“历史迷团”。在没建立起一种友谊和信任之前,我只能小心翼翼,不敢乱说乱动。

“海参崴靠着大海,海里停着许多军舰,遇到一些节日,军舰上挂着彩旗,咚咚地放礼炮……父亲认识一个海军司务长,还带我到他家里玩过。”

老太太越说话越多:“父亲说,海参崴原来是中国的,由于清朝腐败,被俄国霸占了,沙皇杀了许多中国人……”

邓旭园看了一眼手表。

我忙对老太太说:“奶奶,你讲的这些故事,我特别爱听,要不是怕影响奶奶休息,我真不想走。时候不早了,我走了,等有空儿,我再过来看您!”

“年轻人都有事业,见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闲工夫来陪老太太唠嗑,忙你的吧,不用惦记我!”

“奶奶,我工作单位还没联系好,闲空儿有的是。”我说。

“有闲空儿过来陪我说说话,我欢迎!”

过完圣诞节,我又去见海莲老人。

这次见过面,邓旭园一直把我送到大楼外面,我看出来,他要跟我说什么。外边风很大,行人都在匆匆赶路。

“跟我来。”

他把我领进附近一家牙科诊所,诊所里没有一个患者,他对这里很熟,跟一个值班医生说了几句话,就领我走进一间无人的办公室。

“李秋,你这样三番两次的往我家跑,找老太太唠嗑,你是有目的的。你瞒得了老太太,瞒不了我。说说吧,你什么目的。”邓旭园一脸的严肃。

我估计邓旭园总有一天会这么问我。

“邓老师,不瞒您说,我是有目的。自从我在俄罗斯认识那个二战老兵。我就想尽最大力量帮他找到他想找的人。我想,这不光是中俄两家个人的事,这是关系到中俄两国人民友谊的大事,更有意思的是,这个事已经过去多半个世纪。您母亲就是‘鼎新泰’荣老板的女儿,您是谁呀,荣老板的外孙!那个二战老兵已经知道,我找到了你们,他激动得想来见你们!”

“可我母亲不愿提这个事!”

“我分析过这里的性质。咱们摊开看看:据那个俄国老头说,是他母亲伊琳娜做了伤害荣老板的事,不是荣老板做了伤害伊琳娜的事,犯错误的一方是伊琳娜,不是荣老板!所以解开这场伤害,对荣老板没有损失。”

“有这个必要吗?半个世纪都过去了!”邓旭园说。

“我觉得有必要。您想想,当年哈尔滨一下涌来成千上万俄国难民,生活陷入绝境……荣老板收留他们进厂做工,保证他们有饭吃,有地方住,这绝对是慈善之举。也是一种功德。我觉得咱们不该忘了这件事,您说呢?”

邓旭园陷入思考。

“我这样做,不单单是重提荣老板的慈善之举,更是重提哈尔滨的当年:我听我爷爷讲过,当年哈尔滨,许多人捐钱、捐物、设粥棚,帮助困境中的俄国难民。”

“你讲得有道理,李秋。”邓旭园带着赞扬的口吻对我说。

圣诞节后第二天,星期日,窗外整个街区被一夜大雪厚厚覆盖。花坛四周五六个小学生在追逐打闹;一个穿桃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在年轻妈妈的鼓励下学习走路,在小树林前空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一个戴彩色绒线帽的小男孩,在妈妈的吆喝声中从满是积雪的儿童滑梯上出溜下来,弄得全身是雪……我立在窗前想,这场大雪如果在圣诞之夜到来该有多好,圣诞老人会乘雪橇来给孩子送礼物;不过,尽管雪晚下了几天,还是给孩子们带来快乐。我正欣赏着窗外景致,上衣口袋里的BP机响了,摸出来一看,居然是邓旭园呼我。什么事呢?我毫无理由的一阵紧张。说实话,我是怕海莲老人身体出什么状况。

我跑下楼,在食杂店回了电话。邓旭园说,你过来吧,我有个材料给你看。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太太正在睡觉,咱们说话小点声,别惊动她。”邓旭园给我来开门,小声嘱咐。

我踮着脚走进客厅,无声息地坐在沙发上。

邓旭园从书橱里取出一个深棕色大牛皮纸信封,在我身边坐下。

“解放初期,五反运动时,有人揭发我姥爷收留过俄国难民,跟俄国人打得火热,值得怀疑。为了说清楚这个问题,姥爷写了一个思想汇报。这个汇报是我帮他写的,当时我正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念书。另外还有一份自传,也是我帮姥爷写的。昨天我收拾一只旧皮箱,偶然注意到这个旧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姥爷的自传和思想汇报。我想,这对你了解姥爷一定有些用处。……你看看。”说着,邓旭园把信封放我手里。

“自传”一共二十页,纸面已经发黄,钢笔字写得极其工整。“思想汇报”写在信笺上,四十多页,字迹依然清晰。

我如获至宝,埋头便读。

“别急,你带回去看吧。”

带回家,我一口气将它们全部读完。在“思想汇报”中,荣连贵把他跟俄国难民的接触、交往,做了一个全面交待。在“自传”中,他对在公私合营中自己的抵触情绪,也有检讨。他对抗美援朝时捐献一架飞机的事,只字未提。(后来我曾向邓旭园询问捐献飞机一事的真实性,邓旭园告诉我,捐献飞机的事是真实的,当年报纸上有报道。)

读了荣连贵这两分材料,我再也沉不住气,新年一过,立即从绥芬河过境,到达鄂木斯克,见到伊万·达维多夫老人。我把海莲老人态度的变化告诉了他,他表示惊讶和感谢。在鄂木斯克我曾经住过的那家宾馆,伊万·达维多夫用了三天时间,向我讲述了那个一直困扰我的“历史迷团”——伊琳娜·阿赫金娜对荣老板的伤害。

高冲说,时间已经过去七十年,那一段历史还值得回忆吗?

我模仿小伍的话回答他:“子曰是怎么说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看着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