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旭园说,我二舅姥爷高占奎住在秦家岗马家沟上沿一座俄式别墅里。这种别墅在这一带有很多,是早期来到哈尔滨的外国富商建造的。二舅姥爷住的这个别墅,原是一个俄籍犹太商人住宅,房主因为迁居澳大利亚而将它卖了。荣连贵的住宅在道里地段街,是一个欧式风格小二楼,也是从一个犹太人那里买来的。这两处住宅都由荣连贵经手购买。两处房子相距甚远,让二舅挑,二舅相中了环境清静的马家沟别墅。卖这座房子时,捎带有一辆俄制四轮马车也从犹太商人手里一并买下来;因为价钱便宜,几乎等于赠与。这辆黑色厢式四轮马车,装饰精美,在哈尔滨街面也极为少见。二舅把这辆车送给了荣连贵,让他每天乘坐它下班下班。
天上飘着雨,四轮厢式马车来到别墅小院门前,高占奎从窗子里看见外甥来了,忙迎出来。荣连贵走进院里,老远地说:
“二舅,你老找我什么事,赶快说,厂里还有事等着我呢!”
二舅站在门廊上,说:
“咳!见你一面也真不容易!刚见面就急着要走,我说有什么急事也得屋里说呀!”。
“咱说好了,我可不在你这儿喝酒!”
“喝酒也不在家喝呀,咱得找人陪着喝。”二舅说完回头看看,怕被家里人听见。
荣连贵今年42,二舅比他大18岁。当年荣连贵14岁被二舅带出来跑崴子,全凭着荣连贵的小聪明发了财,如今“鼎新泰”制粉厂就有二舅一半股份。二舅见荣连贵能挣钱,也就处处让着他,由着他,宠着他;荣连贵在二舅跟前也就不再拘束,渐渐放肆起来,二人形同平辈,到了无话不说程度,俗话说是大没大样,小没小样。
进到屋里坐下,二舅亲自切开一个西瓜,递给外甥一瓣“这是打广洲运过来的,你尝尝。”
荣连贵咬了一口西瓜,吐出两粒黑瓜籽,说:
“什么事呀,二舅你说!”
“得,看来你是真忙,不耽误你工夫了。”二舅说,“哈尔滨俄国红十字会托个朋友找到我,让我帮他们安排几个难民到厂里做工,干力气活、打零工,都行,你看咱们制粉厂里能安排几个人?”
荣连贵没料到是这种事,一时难住了。他说:
“咱厂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各岗位各工序的人员全满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人也安排不下呀。”
“这种情况我也跟他们说了。我这个朋友说,难民来到中国,人生地不熟,找工作很难,让咱们尽量帮帮忙。朋友求到咱名下,我看,还是帮一下吧,哪怕给安排一个人,也是给朋友面子……也是给我面子。”
荣连贵考虑了一下:“既然二舅这么说了,我就回去掂掇掂掇,看看把谁辞了,招个俄国人顶上来。”
二舅倒被这句话噎住了。盯着荣连贵又说:“招一个俄国人,砸一个中国人饭碗,这样做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但二舅发话了,我不能不办!”
二舅连连摇头,停了停说:“中国人的饭碗咱不砸。这样吧,咱们这么大个厂子,在哪儿都能塞个人,看我的面子,硬加个人吧,一个人总能加进来的!”
“既然二舅批准了,就照二舅说的办。”
“我也是提个建议。工厂由你经营,你说了算。别到年底一结帐亏了本,你小子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你那些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吗?”
“二舅,我再奸,也奸不过你呀!”
二人都笑了。笑完,二舅说:
“就这么定下吧。明天我通知那个朋友,让俄国人来上班。”
“行!”
说完正事,二舅把荣连贵送到院外,雨下得更大,他跟荣连贵一块钻进车厢。
“二舅,你这是要跟我上哪儿去?”
二舅笑笑:“荟芳里的小白梨,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荣连贵一怔:“二舅,这个你也知道?”
“你呀,什么也瞒不了我!”
荣连贵不得不佩服二舅的本领。他和二舅从海参崴回到哈尔滨也不过五年光景,可这哈尔滨码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二舅认识了不少;二舅在哈尔滨地面上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给他鞠躬问好。二舅对荣连贵说,经商我不如你,交朋友你不如我。
“我再跟你说件事,这事在屋里说不方便,”二舅放低声音,“我捉摸着给你介绍个三太太,你是不是得谢谢我呀?”
荣连贵一愣:“三太太?谁家的三太太?”
“谁家的三太太?给你介绍个三太太!乐了吧!”
荣连贵还真不乐:“不行!自从娶进老二,家里就没消停过,再娶个小三,我招架不住。”
“你这是真心话吗?咱们中国人有了钱,干什么用?不是买房子买地就是娶小老婆!你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钱又不能下崽,赶紧再娶一房,小白梨再好,不如娶到家里的好!”
“二舅,我还有急事,我得走了!”
二舅从车上下来,又叮上一句:“人家可是正经十八岁大姑娘!娶这个媳妇二舅不让你花一分钱,白送给你,记住二舅的好吧!”
俄式马车从教堂街拐上霍尔瓦特大街(今中山路),路过尼古拉教堂,穿过站前广场,走上联结南岗区和道里区的木制大桥(现霁虹桥),向左拐进阔月利街(今新阳路),最后停在吉别斯街(今安和街)“鼎新泰”制粉厂门前。荣连贵走进二楼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盘子,里面放着几个玻璃杯,杯里盛着昨天夜班生产的面粉样品;搪瓷盘里还有一份面粉化验报告单。这是按照规定每天必须呈送给总经理检查的程序。荣连贵拿起化验单看看,捏起玻璃杯里一点面粉,放嘴里嚼嚼,没觉出有什么异样,把嘴里的面粉咽了下去。这时,帐房老孟进来,说:“经理,上午古鲁金侨民公会会长德斯吉安尼来过,希望我们能再捐一点钱……”
“今年的会费我们不是交了吗?”
“交了。”
“那为什么还要交钱?”
古鲁金侨民公会是哈尔滨俄侨办的一个民间慈善团体,荣连贵的制粉厂建成之时,古鲁金侨民公会会长就找上门来,请荣连贵入会,为慈善事业做些贡献。荣连贵一来想博个好名声,二来也想做点慈善,便入了会,每年交九十元会费,今年会费年初已经交完。
“德斯吉安尼说,俄国发生革命,哈尔滨难民增多,希望我们企业多献一点爱心。”
“他要多少钱?”
“这个,没说,让我们看着给。”
荣连贵沉吟一下:“那就……再给他们一百元吧。”
“给这么多?”
“给吧。”
“好,我让他们来取钱!”
回到家,荣连贵先进了大老婆赵氏的屋里。荣连贵两个老婆,大老婆住一楼,二老婆住二楼,大老婆性善,二老婆性恶,俩老婆楼上楼下分开,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二舅找你什么事呀?”赵氏问。
“俄国难民想在我们厂里找份工作。”
“头几天我在教堂门口,看见有个俄侨乞丐在那乞讨,你说这好好的老毛子,怎么一下跑出这么多人?他们政府也不管一管?”
荣连贵想说:“你们老娘们儿,不懂政治。”可是想想,自己也不懂政治,就把话咽回去。
“想想这些老毛子,也怪可怜的……”赵氏叹息一声。
这句话不知道碰到荣连贵哪根神经,他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在赵氏这里坐了半个小时,又上楼到二老婆秀茹屋里。秀茹比大老婆整整小10岁,皮肤白皙,双眼皮大眼睛,瞅着就比单眼皮的大老婆顺眼;但是人无完人,二老婆太霸道,不让人,荣连贵对她是又爱又恨。二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已经6岁。
“宝驹呢?”荣连贵问。
“小月领他玩去了。”
荣连贵刚才进院时没见到宝驹,一定是跟女佣小月在别的屋玩呢。
“打开春以来,我还没到江边去过,”秀茹说,“明天咱们带宝驹去玩玩吧。”
“要去,也得大家一块去,光咱们这边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明天咱们去,后天你跟他们去,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又没多吃多占!”
秀茹的霸道,来自她生了一个儿子。大老婆生了两个丫头,大丫头已出嫁,二丫头海莲,在中学念书。
“我跟你大姐说说,明天咱们一块上江沿。”
“不行!我就是想单独跟你出去玩!”
“那也得先跟你大姐打声招呼。”
“打不打招呼我不管,反正你得陪我和儿子去玩!”
一到秀茹横不讲理的时候,荣连贵就硌应她了,比如此刻,就硌应她;但也不是老硌应;秀茹还有一手,会哄人,当她甜甜地把手抚在荣连贵脸上,甜甜地说些甜哥哥蜜姐姐和刺激性的脏话时,荣连贵就全身缴械,彻底投降。
秀茹见荣连贵还在犹豫,就拿出她的杀手锏,先甜甜地摩挲他的脸,继而说些甜哥哥蜜姐姐。荣连贵还不缴械。这时就不能怪秀茹采取更大的攻势了。她一头扎进荣连贵怀里,伸手去解他的腰带,解开腰带,手便甜甜地摸进去,抓住那个孽障不撒手,直到你讨饶投降。
秀茹的战法,是屡试屡羸,百战不殆。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荣连贵答应了秀茹,才被允许离开。
“秀茹明天要领孩子上江沿玩,你也一块去吧。”荣连贵回到一楼对大老婆说。
赵氏一听就明白,荣连贵说的是客气话,他在二楼已经答应了二房,这里根本没她的事。
“我不去。你们去玩吧。”赵氏笑呵呵地说。
荣连贵清楚,赵氏识大体顾大局,两个老婆里最能体恤他的是大老婆,纵然有些小小不然的事令她不悦,她也会露出笑脸,装得若无其事。
“明天玩的事,别告诉二妞,让她知道了,会生气。”赵氏说。
“那就不告诉二妞。”
“什么事啊不告诉我?”海莲一脚迈进屋。她刚放学回来。
荣连贵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赵氏把话接过去,笑呵呵地说:“明天你爹要领我和你二娘,到江沿瞅瞅,怕你跟着去,耽误学习,所以不想告诉你。”
荣连贵这才摆脱窘态,笑着问女儿:“海莲,不领你去,你生气吗?”
“我才不跟你们去呢!”
荣连贵心想,女儿是长大了,有许多事,她已有了自己主张,不再缠着父母不撒手了。
海莲扔下书包玩去了。
“你怎么跟孩子撒谎?”荣连贵用不是责怪的口气问赵氏。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成跟你们一块去了。没关系,二妞要是发现我没跟你们去,我就说,我头疼,就遮过去了。”
荣连贵回到书房,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忽然想起二舅要给他娶三老婆的话,笑了。俩老婆已经够他受的了,再把小三娶进来,他还活不活了?就算是天仙,也不要罗!想到这儿荣连贵的心情好多了,自己动手沏一壸茶,慢慢地呷了几口,伸手抓起电话,打到二舅家。
“连贵,什么事呀?”二舅半天才被找来接电话。
“二舅,你通知你朋友了吗?”
“通知了。他们明天就把俄国人送来。”
“你再跟你那个朋友联系一下,让他明天送三、四个人过来吧。”
“咦?连贵,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多安排几个俄国人。”
“你不是说岗位全满员,没地方安排吗?”
“厂里多挤几个人进来,还是没问题的。”
“连贵,你别脑袋一热,办费力不讨好的事呀!”二舅提醒他。
“我这可是给二舅争面子!”
“我不要这面子,别把‘鼎新泰’赔进去!”
“二舅,你放心,保证赔不进去,顶多年终红利少一点,赔两顿饭钱。”
“你要是能安排,那就……照你说的做吧。你小子猴奸,不会做赔本买卖。”
“二舅,你总说咱们是赚俄国人钱发的财。现在俄国人有了困难,咱们帮他一把,还不应该吗?”
“呵呵,你小子,还挺仗义!行,我听你的。”
挂断电话,荣连贵双手放在桌上发了一阵呆,想起14岁初到海参崴跟二舅,几乎成为乞丐的景况,想起那个伏尔加号军舰老司务长,想起老司务长带他去过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想起那个暴风雪之夜,那个娇小的地主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