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乘着光掠过影(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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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念念》——只能对谜题无为而治

有没有什么地方让你一看就觉得那里很像你的童年?

对我来说,其中一个地方是台湾。我看过很多在那个岛上拍的电影,所有的镜头都缓慢并且颜色清洁。那些绵延青山上边的草场,还有蓝天碧海,山间沙地上躺着的阳光,因为渺无人烟而格外香甜的空气……这些景象特别像我回忆起的我自己的童年。

当然这是一件仔细想来匪夷所思的事,因为我的童年在北京,并没有亚热带的风,也许是小时候某一天的气温和景色印在了我的脑海中,让我认定那就是童年。

很多心理测试曾问过关于住地选择的事,我往往会选择岛屿。也许那时候的我喜欢边界这件事,并且希望和别人之间可以用边界划分和隔离。

我迷恋岛屿的闭塞。

其实,我们作为形形色色的成年人,都不可避免的要和童年的脐带做毕生的连接。我们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我们的童年是那样,那是我们的来路,我们因为循着那条路所以到了这里。

《念念》就是这样,兄妹俩个和开面馆的父母生活在绿岛上,那里与世隔绝,母亲注入了理想主义的浪漫,让孩子们相信美人鱼向着光芒游的故事,她每晚都重复着这个故事,其实也是在反复诵读着自己的梦想。

后来,妈妈偷偷带着女儿远走他乡,哥哥被留在绿岛。而孩子们的年幼让他们只记得母亲的美人鱼童话和带来的事实,却不能让他们理解母亲这么做是为什么。后来母亲离世,和父兄终生未再见一面。两个孩子都有种被抛弃感,还没等来解释,父母已经离开尘世。兄妹带着困惑相隔遥远,成了不同的大人,他们都不太快乐,过去的影像时常冲击他们的脑海,他们一直在寻找答案。

我不由地想起很多困惑的事,从童年开始。我也开始思考答案究竟是什么,这个世界有没有可以称之为答案的东西。

我遇到过有着无限问题的小朋友,只要一开问,就没完没了了。最有趣的是,问题问到终极,是连成年人也不能给出解答的。

他们的问题可以无限深入或者无限循环地询问下去。问到最后大人往往会反感并且敷衍,而孩子会更困惑。

很奇怪的,我小时候,是个没有疑问的小孩。

我向我妈求证过,我爱问问题吗?我妈说不爱问。所以我没记错。我的确不爱询问,我用一张呆萌的脸面对周遭的一切,后来就有了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我爸说我小时候对着家里的一本书看了一下午,那本书的封面是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修行,他不吃不喝,饿得像具骷髅。现在很难弄清楚大字不识的我在看什么能看一个下午,总之我们都能确定的是,我没有发问。一个孩子在面对一具骨瘦如柴的躯体的时候,一定像是临崖独立在看深渊的感觉,这深渊停留在我脑海中一整个下午,我好奇,我一定不解,但我竟然独自消化掉了。

我现在依然能想起来小时候我的那种默不作声的好奇。我不发问,大概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意识到了世界的荒谬和无限。当婴儿出生后,我不确定前世的记忆能在意识里粘连多久,总之,新生命一脱离母亲的子宫,马上就会被未知和空白占据整个灵魂。然后所有的孩子要一点一点地去看去听去触碰这个世界,然后,开始好奇,继而开始发问。

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哪一个时间点开始,那个小小的我,确定自己对这个大世界无可奈何,并且决定无为而治。

我看到春花开了;听到夏雨落在油布上的声音;我触摸到花园凳子上的薄雪;我看到脚踝被开水烫起泡;我看到大发脾气的父母;我看到儿童对成年人的谄媚;我看见家中大量的书籍和画册;我看到奶奶在我四岁的时候躺在殡仪馆……我尝试着自问自答,我预测到毫无止境的谜团,于是我不再执着于世间给我回答,因为无论是无解还是暂时拥有了答案,春花依然在春季开放;夏天的雨滴还是打出又清脆又沉闷的节奏;花园被拆除,雪却依然落在废墟上;我成长中的各种伤口出现又愈合,我感受到新生的皮肤又疼又痒;我越来越多地看到情绪波动和人性天生的自私和虚伪;我发现人类创造的话语多如天上的繁星,大多数的故事和道理我必须将它们放逐;我目睹了新的死亡,并体会着失去的寂静。

我对世界网开一面,我知道唯一的答案就是找不到答案,我知道我最显著的特质就是一无所知,我知道唯一的永恒就是时间,而若是非要寻求解答,也唯有静待时间,永恒不变的改变将把不是答案的答案传送到一无所知的我们心中。

这竟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接受的设定,不知道我是太愚笨还是太宏观。在童年就放弃了对世间的发问。

但往往,不动声色的心灵最是执拗,我想,如果这个世界不能给出终极的答案,但起码它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庞大和微小的改变,于是我迷上了静观其变。

我静静地放弃,贪婪地观察,我可以在树林里自己游荡一天,我可以夜晚在深山的院落中看星空看到天明,当光线茁壮,我又开始追随天色和云。我看到时间的笔迹是怎么在我生命中书写,我想象着最终如何落款。我对此完全无可奈何,不加干涉。

这些就是我看《念念》这个故事时想到的事,那对兄妹一直在困惑,一直在追寻母亲的答案,似乎明确了什么才能幸福。但无论是是他们的母亲还是故事中的人鱼,都是这偌大世界的谜团之一,当她们的时光走到尽头,她们就一并溶入到未知里去了,和宇宙中所有还没被寻找到的物质、定理、猜想、推断一样,属于世间的迷藏了。

所以,他们本可以只记得人鱼、母亲的声音、笑容和温度,不必去刨根问底,疑问的海洋本就深不见底,而我们被囚禁在海岛上。

所以,我只去记忆童年的阳光、风、树木和山林,而不去记忆那时生活给我的所有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