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放心下来。
墙没有回避我的到来,而是在用浓重的寒冷夹道欢迎。
那****的青砖紧密地排列起来,形成一堵高高的墙体,将那片本该存在的草坪围个严严实实。
但直觉告诉我,墙里面应该不仅仅只有那片圆形的草坪而已。
我慢慢走向墙体,像值班长一样用手触摸着墙体。果然是一种让手心和指尖同时刺痛的感受,但恍惚之中,我也觉得它在用这种温度向我传递着什么。大概是自己已经适应这样的温度,我沿着墙体那环形的弧度向前走去,而手一直抚摸着青色方砖那光滑冰冷的表面,随着前进的步伐,右手顺着砖与砖之间的纹路游走下去。
不知为何,这种触感让我记忆最深处的什么东西慢慢破土而出。如同一株嫩绿色的小芽,从依旧料峭的春天的土地中探出头来。但在长出具体的形态之前,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只是,我觉得那嫩绿色的形态中包含着某种温暖人心的意味,值得爱怜。
终于来到那两扇大门跟前。昨天在帕博耶的时候同值班长约定好,他会悄悄停掉这个区域的监视摄像头,这样我便可以在这里大干特干一番。
从手包中拿出激光割刀,带上值班长为我准备的一副厚实的白色棉手套。这把激光割刀在外观上很像是一把LED手电筒,实际上它还真有LED手电筒的功能。这是因为激光割刀在很多地方都是管制工具,尤其是在月球上,但它的确非常好用,值班长想方设法把这种伪装的激光割刀带到月球上来,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它会因为我面前这两扇不明不白的门而派上用场。
走近那把巨大的生锈铁锁,拿出激光割刀慢慢割着锁上的扣环。割刀中发出肉眼可见的红光,为了避免它有太强的穿透力,其功率被限制住,只能一点一点割着扣环。随着扣环被烧红断裂,半小时后,锁以一种极其沉重的声音落向地面。幸亏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在心里暗自庆幸着。
对付那些粗如手臂的铁链也很麻烦。由于铁链太过沉重,我不可能将门全部打开,只好退而求其次,尽量让门打开一道缝隙。为此,我便慢慢从门的铁制把手中将铁链抽出来,铁链便将沉沉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到地上。幸好铁链并没有将门捆绑得太紧,我便全身靠在门上,使劲向前推着。
两扇门依旧严丝合缝地矗立在那里,一点要被推开的意味都没有。我不停变换着推门的姿势,一会儿用肩顶住大门,一会儿用背靠在大门上,但没有任何用处。门缝如同被焊死一般,我简直毫无办法。如果手边有一把撬棍该多好!起码可以将门缝凿开一些,说不定就能撬开了。但现在上哪里去找这些工具?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吧。
那该怎么办呢?我身上带着爱丽丝曾经赠与我的圣诞礼物——那个精致的不锈钢酒壶,里面装着产自艾莱岛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如果我将酒泼到门上,然后用激光割刀点燃酒精,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呢?门若是被点燃的话,说不定浓烟滚滚,消防警铃大作。出现这种情况的话,我势必会被发现,那扇门我也休想再进去。而且这么厚实的大门,要烧多久才能倒塌呢?这个办法只好驳回了。
如果用激光割刀直接切割大门会怎样?恐怕也只会将木门点燃,还不如索性泼点威士忌让火势起得快一些。工具包中还有一个手持型砂轮,但是砂轮太小,并不能穿透木门。
然后呢?如果再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今天的我恐怕就只能迎来失败了。那样下去,我只好打道回府,再想对付门的办法。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放在平时的话我便会这么安慰自己。但今天不行,毕竟长久以来一直在盘算着如何进去,而且心里还抱着大概不会再回来的决心。就这样让我空手而归,那我所抱定的一切打算都会化为泡影,所有劝说自己重拾勇气的话语也都变成谎言。
现在一旦就这么放弃,我对底线的坚持就会彻底崩溃,所以这种事情坚决不能发生。没有办法,我今天必须破门而入,对此没有任何可以斡旋的余地。
我站在门前冥思苦想。手上有的工具不外乎激光割刀和手持型砂轮,还能够算上工具的不外乎就是我身上7盎司左右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没有撬棍,没有推土机,没有救援,也没有藏在木马中准备伺机攻占特洛伊坚固城池的大军。
现在的我孤立无援。总不能指望喊声“芝麻开门”就看到大门自动打开吧。
到底该怎么办呢?
管他呢!烧吧!不管大门吸收了多少阴冷的湿气,看我威士忌的威力!
反正已经被逼入绝境,我将酒壶中的威士忌全部洒向大门,然后用激光割刀对准门上沾有威士忌的部分,激光的温度将那里烤得滋滋作响,最终燃起蓝色的火苗。这种极寒之地的火焰,好似柔弱到即将随着骤然而起的风全部消逝。不过,有着激光割刀源源不断的热量和威士忌酒精的滋润,蓝色的火苗竟越来越旺,最终,麦比乌斯环形状的室内步行街最中心燃起了熊熊烈火。
我一直担心的消防警铃并没有响起,大概这里的空间都已被酷寒占领,温度感应装置都已失效。火苗开始蹿上天花板,我又非常担心这会引燃整座室内步行街,但这火焰好像也不再像常识中那般肆虐,即使火焰不停灼烤着白色的天花板,也未在那种白色上留下任何痕迹。原来这火苗和这宽大的门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看到这里我便恍然大悟。
眼前的两扇门被熊熊烈焰所吞噬,强烈的热度才稍稍驱赶走这堵墙内发散出来的极寒。我将威士忌酒壶塞入风衣的内袋中,把激光割刀放到手包里,然后以圣诞节时在雪地中点燃篝火的心态地观看者眼前壮丽的火焰。在噼里啪啦不停作响的火苗中,门的结构开始走向崩坏,铁链和铁钉已经不能保持木质结构的形态,没过半小时门已经轰然倒塌。火焰将周围的青砖熏黑,但没有在天花板上留下任何痕迹,这实在是幸运至极。又等十五分钟,倒地木块的余烬逐渐熄灭,我便跨着门的残骸进入这堵困扰我许久的墙中。
绝对的寒意从门口涌出。我用右手揪着两片衣领,避免强烈的冷风灌入风衣之中。现在的我已经在瑟瑟发抖,结果右手也已被吹得生疼,而脸上估计也已经被吹红,因为疼痛感已经开始****着我的脸颊和耳朵。这堵墙大概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我制造破坏的抗议。
我对墙的抗议充耳不闻,继续向里面走去。墙里面的重力同月面上的重力存在很大不同。这里的重力基本上同地球一样,由于我很久没回过地球了,一进门就差点踉跄跌倒,慢慢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真正适应这里的重力。墙的内部漆黑一片,待我的眼睛适应了这种刻骨铭心的黑暗之后,我发现本该是草坪的地面上积满了白雪,而周围是一片针叶林,松树上也积着很多白雪。这些雪并不厚实,却将林子和地面全部覆盖。渐渐照亮这片雪境的是一轮刚从云层遮蔽中逃身出来的皎白圆月。
圆月?!此时此刻我应该正在月亮上才对!不过我对此也并非特别惊讶,因为在这堵诡异的墙里面,究竟还有什么常识和道理可言?
我在不是特别茂密的针叶林中前行,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十分悦耳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冷风已经平息,只有空气中无所不在的寒冷依旧包围着我。不知走了多久,在已经完全看不到墙体大门的地方,我看到一片有着节日彩灯的区域。
那片区域位于林地中央的开阔地带,虽然还看不太清楚,但五彩缤纷的灯光在吸引着我向前走去。那里有着一派喧闹的声音,这些声音明明似曾相识,我的大脑却死活记不起来之前在哪里听到过。沿着林中小径向前走,我便看到几只猫咪耀武扬威地竖着自己的尾巴,排成一队向着那个区域走过去。它们中有的带着黄白花纹,有的带着黑白花纹,还有一只通体白色的猫咪。我跟在它们组成的威风凛凛的巡逻小队后面,顺着它们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爪印一起向着前方的喧闹进发。
在即将走出林地边缘的时候,那一队猫咪突然都消失不见了。由于亲眼目睹到这等事情的发生,我的内心不由一阵慌乱。这里是墙内的世界,没有任何常识可言,所以不要害怕——我只能这样劝说自己,接着用刻意踩出来的坚实步伐走出针叶林。
并没有什么令我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穿过林地的边缘,眼前便是有着喧闹声音和五彩灯光的地方。
这里是一个游乐场,但里面完全没有人。也没有其他生物的痕迹。只有闪烁的灯光,还有在游乐场四周响着的喇叭声,里面播放着非常符合地球上所有游乐场般喧闹不止的音乐。游乐场里的设施并不多。我向着里面走去,分别看到一片可以开碰碰车的场所,一个高高的如同钟摆一般摇荡的海盗船,样式为茶杯形状旋转个不停的旋转车,还有一辆顺着铁轨围着游乐场绕整整一圈的老式火车式样的观光车。里面还有几处摊位,有的在摊位上面摆着可以打靶换奖品的气枪,有的在卖还冒着热气的热狗,还有挂着各种样式的气球摊子,唯独看不到买家和卖家。
这片游乐场的最中间是旋转木马场。用五颜六色布条缝制的顶棚被高高支起,顶棚边缘全是花里胡哨的彩灯,我想我从林中最先看到的彩灯应该就是它们吧。由内向外一共有三圈旋转木马,从顶棚下表面伸出的一根根白色不锈钢管子连接到每只木马的背部,这些管子可以顺便充当把手。普通白炽灯也安装在顶棚下表面处,橘色柔和的灯光照着这些通体白色的木马,让这些木马的表面产生一种晶莹剔透的质感。这三圈木马的最中间是一个两三位成年人才能环抱过来的粗大柱子,柱子表面贴着八面直通顶棚的镜子,由于这些镜子产生的视觉效果的缘故,这片旋转木马场显得异常宽大。
我通过一个只有三阶的小铁梯走上旋转木马场,从最外圈的旋转木马中挑一只坐上去。手握住马背上的钢管,寒意便一股脑从我的手心侵入我的身体,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时,只听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旋转木马开始动了起来。木马们摇头晃脑地慢慢加速,钢管则带着它们上下运动,如同真正颠簸在草原中的马儿一样。随着旋转木马们加速动作的完成,它们开始进入此起彼伏的状态,一如地球上大部分旋转木马场中的木马。
没想到我会在成年以后坐上旋转木马,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等诡异的境地中毫不在意地坐上旋转木马。随着这些马儿一遍一遍兜圈子,我过往的人生也慢慢浮现到自己眼前。已经被我锁进橱柜的记忆碎片们一枚一枚从柜门的缝隙中拼命挤出来,然后跳到我的面前。它们也不过是重新堆叠到地上而已,一点前因后果的次序也没有,只是单纯在那里乱糟糟地摆着。它们合力击碎柜门,一股脑冲进来,我的大脑就被这些碎片所淹没。而至于为何会发生这等事呢?完全毫无头绪。在我眼前不断流过那些过往根本毫无顺序可言,其中有我大学毕业时与同学拍摄纪念合照的细节,有我小时候在动物园抚摸温顺动物时的场景,还有中学时自己坐在教室中默默读书的画面。对于这些碎片我已经完全不能把握其真实性,除了大学时的某些记忆外,其他的事情究竟出自日常现实还是来自梦境的捏造,我已经完全无法分辨。
猛然间,我从试图淹没我的记忆中发现一枚奇怪的碎片。似曾相识却又暧昧不明的即视感逼迫我弯下腰去,在这记忆碎片组成的浅海中将这枚碎片捡起来。
结果,一片被我一直遗弃在橱柜中的久远回忆再度被我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