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帮你们想想办法?我看看薛刚,脸色还好嘛,就是汗出得多。他爬屋顶干嘛呢?我不解地问。陈洁说了声谢谢就带着那群人走了。怎么都不接受我的好意呢,我心里嘀咕着,没事情爬什么屋顶,分明自作自受。
吃晚饭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为什么要爬屋顶了,大家都在议论他的事情,我便也有所沾光。原来也只能怪他自己犯贱,谁叫他去问李秀美要不要画屋顶平面?李秀美说要,他又问那么要不要爬上去测。她又说要。这不是废话么?又不是让她去爬,她当然说要,明摆着自找苦吃,真不知当时他怎么想的,也太没脑子了;所以摔伤也是活该。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睡觉前我还是去看望了他,看见他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就有点可怜他了。后来你们怎么办的?我问他。他说没找到胡老师,但恰好遇见一个老伯,见到他瘸了腿就跑上来说自己以前是医生,可以帮他看看,他们便把他背到了老伯家里,老伯说他的腿没骨折,只是韧带扭伤了,给他敷了一点药,说得休息几天。
薛刚满脸苦楚地看着我说:我这几天就不能去测绘了呀。我惊讶极了,说那不是挺好?我还羡慕你呢,不用晒太阳不用流汗,这里可是有空调的,躺在床上看电视多爽?忽然想起来他们没天线,于是说我买了天线,白天你看晚上我看,要么?他仿佛没听见似的,叹了一口气哀怨道,我真怕来不及呀。我有点不耐烦了,说,怎么会来不及呢?才刚开始一天,还有两个礼拜了呀,而且到最后时间紧么就画得马虎一点好了,图总归交得出去的。
他仍然很痛苦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呢,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呢。我心想和他啰嗦也没用,便道那你就快点休息吧,早点养好伤早点复出。
那天晚上李丹心又去小组讨论了,我看电视到十点半,他还没回来,我感到有点好奇又有点不安,就去一个一个房间地拜访。我每走进一扇门都感到一丝凉意,所有的人都在埋头画图,认真的样子逼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以免打搅了他们,偶尔几个感到了我的存在,回过头来看一眼又转回去了。
我走进程晨的房间时,他也在画图,我轻声地问他测多少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冷冷地反问我今天怎么没去。我说第一天先把镇子逛一圈,了解一下整体情况。他冷笑道谁说肯定来得及,胡云生已经说过时间很紧了,前面不抓紧后面肯定要熬夜通宵。我不想和他争辩,就说明天肯定去。
回到房间,看电视也没心情了,虽然对他们的勤奋不以为然,但他们对我辐射的压力却让我着实不安,于是我拿出昨天程晨给我的平面尺寸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我就觉得自己有点贱,凭什么人家看了我就要看呢?
我舍不得把电视关掉,它发出的声音却扰得我心烦,几个数据看不明白,想去问程晨肯定是自讨没趣,闭上眼睛又睡不着,想着其他地方还灯火通明,竟然有一点罪恶感。怎么会来不及呢,我想,明天早点去还不行么?
想着想着,就听见门开了,是李丹心回来了,我悄悄地眯开眼睛看一眼床柜上的手表,十二点整。只听他在卫生间忙乎了一阵子,出来之后躺在床上轻轻地哼着小调。他哼得真难听,五音不全还卖弄技巧,模仿玛丽亚凯莉的颤音,我几乎笑出来。好在他哼了一会儿大概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就不哼了。
只听他走下了床,我便感到一块黑影站在我的前面。我赶紧把眼睛闭紧,使呼吸均匀。他大概是看了我一会儿就走开了,然后我就听见喀嚓一声,是电视机开关的声音,同时跳动的光影便在我的眼皮之外活动起来,却没有一点声音。
我心里哼了一声,带着极大的轻蔑咒骂了他一顿。如果这时我一下子跳起来,他肯定会很尴尬的。不过他看起了电视,我倒慢慢睡着了。
这一晚我没睡好,电话铃响第一记我就听见了,以至于我蹩到乌子园的时候,还睡意蒙眬。
你昨天没到!我抬起头一看,是李秀美。
我昨天没到……我急忙整理思路,我把整个乌子镇逛了一下,先从整体入手。
这也可以,她还当真了,只要最后来得及就行。今天我们要把所有人画的图都统一一下,以免最后漏画。
好的,我看着她,还有什么事么?
她拿起手里的纸和笔说,你是叫马誉?
我说嗯。她便在我的名字旁打了一个勾,又看一眼手表,在勾的右下角写下了时间,而勾的左边是一个圈。
我问每天都要点名?她说是。那以后在寝室里画图呢?也要按时起床?她想了想笑着说那得问胡老师,但睡懒觉总是不对的。
这时程晨来了,看到我惊讶了一下。我对他得意一笑,他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但即刻又拿出了尺和纸笔,马不停蹄地干起活来。
整个早上,我就在这个地方楼上楼下地跑,热得满头大汗,我真不明白,古代人怎么能在这个鬼地方住下去,那么小的屋子,本来就不通风,还要屏风挂落雕花罩,让人的视线和身心遭受着极大的压抑和闭塞。不过这里对我倒有一点亲切感,我家住石库门老房子,那种走楼梯吱吱嘎嘎的感觉,是多么的相似。
我边埋怨边测,收获也不少,几个小时下来,平面上该测得都测了,可是我遇到了一个大麻烦:二楼走廊尽头有一扇怪门,没有把手,没有钥匙孔。我本来以为是一扇假门,从门缝往里看也看不见什么,黑不龙冬的,可是走到院子里却发现那里确实有一间房间,还有窗子。
我说反正进不去,干脆不画了吧。程晨说那怎么行,平面和立面要对起来的。我说进不去怎么画呢,难道随便发挥?程晨说反正是你画的,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心中琢磨,他既然让我想办法解决,就说明他对此不发表意见,更不会把自己的要求强加于我,而最后每个人的成绩都只与自己的图有关,我画得不好也不会影响到他,于是我就放心了。
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下着雨,一切看上去都是朦朦胧胧的,但那天太阳却出奇的好,把知了晒得哭天抢地,那些古建筑离开了烟雾缭绕的遮掩,显得霸气十足,挑檐也变得张牙舞爪起来,无波无澜的池水中千疮百孔的山石间散发着妖娆的金光。怎么会热得这么穷凶极恶呢?我呼呼地冒着汗,忽然感到了生活的荒诞,为什么要来测绘呢?在家里呆着不好么?这种日子多无聊。
我百无聊赖地在园子里闲逛着,看看大家都测得怎么样了。我这儿瞧瞧那儿摸摸,渐渐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同学们的脸上都罩着一层灰气,个个一声不吭地测着,动作不如以前利索,表情也不怎么开朗,好像有什么噩耗已经悄悄传遍。不祥之感顿时爬上了我的心头。
我走过藏书阁的时候,随便向里面瞄了一眼,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藏在楼梯后面,一动不动。我好奇,侧头一看,果然是陈洁。
她藏在这里干嘛?我悄悄地走近,突然说一句你在干嘛,想吓她一跳。
她听见我突然出现,果真吓着了,身体微微一震,赶紧用手抹了抹眼睛,说没事。她的喉咙哑了。
我感到自己的调皮用错了地方,原来她是在偷偷地哭。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我换成安慰的口气说道。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又突然问我,老师来找过你了么?
我说没。
她苦涩一笑,说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她的话逗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再问她就不说了。我虽然一头雾水,但却明白了一点,胡云生就是造成这一切异常的元凶。
我回到会客厅的时候,胡云生已经带着替身不请自来了。程晨一脸铁青,跟在身后,一边看着胡云生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一边在本子上狠狠地记上一笔。
我默不作声地加入队伍,只听胡云生说,一楼就是这些,我们上二楼。我朝程晨手里的纸上瞄一眼,黑压压一片,惨不忍睹。
上了二楼,我就感到胡云生的眼睛一亮,他的眼睛就像太阳,把李秀美的月球照亮了,而我的月亮却被天狗吃掉了。像是盗贼挖到了宝藏,胡云生原本疲乏的神情一下子容光焕发,兴奋不住地自言自语说好地方好地方!
要是换上别人,我一定以为是在说反语了,不过胡云生似乎没那么幽默。我不幸的预感实现了,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我完了。
突然感到程晨使劲拍了我一下,大声地说听见了没有!这些都是要的!
我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朝胡云生的地方使个眼色,轻声说叫那么响干嘛。
胡云生却没有听见,一边看一边摇头,一边藏不住窃喜,一边硬装着惋惜的样子说,不画可惜了,要画,要画!只见他手指着的是一个巨大的衣橱,我凑近仔细一看,门板上密密麻麻的花纹,再上下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一幅花纹是相同的。我傻眼了,说这也能画么?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声音,转身走到床旁。我想把他眼睛遮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是什么鬼东西呀,简直就是一幢小房子,有门有窗,所有的门窗都是由图画构成的,什么仙鹤什么寿星什么松槐什么房屋,应有尽有,样样俱全。果然不出所料,他笑着说这个总归也要的咯。
我无助地向程晨看了一眼,只见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汗珠倏倏地滚落下来也没有察觉,只是拿着笔,用篆刻的力气在笔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床”。
胡云生走后,我就狠狠地朝床上吐了一口唾沫,又用在脚在梳妆台上踹了十几下。
我******要把这幢房子烧了!我要把你家杀个精光!我走到走廊上朝着窗外大声吼道。可惜胡云生已经走远了,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听见!多么希望他能够朝我发火,然后借机和他对打一顿,把他打得比猪还难看!
我闹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火气也消了。我想起了陈洁,说其实我中午就知道有不幸的消息了。
程晨没有接我的口,他的脸色很恐怖,我真怕他突然发疯,想起他老早好像去看过心理医生的,还是不要煽风点火了。
我们一共画这些,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他从没有用过的口气说:五个平面,两个立面,两个剖面,六个大洋,二十一件家具。他说的时候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知道了,我说,我要画多少?
你准备全画?他冷冷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寒,轻声说不是呀,你不是也要画的么?
他提高了嗓门说,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他让我们画多少我们就画多少?!
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用疑问句的口气说了一句反问句:可以不画么?
我也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我见他的脸色有好转,便问,为什么要画五个平面,我们不是只有两层楼么?
他说两层平面加上两个屋架仰视图和一个屋顶平面图。
天花板有什么好画的呢,我抬起头。这一抬头可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见头上纵横交错着层层叠叠不同粗细的木条,而且还有坡度,还有无数根好像叫作斗拱的复杂玩意儿。这……这也要画么?
画这个也就算了,但是我们为什么要画家具,我们是来测建筑的,不是测家具!他朝身边的大橱狠狠地踢了一脚。让他见鬼去吧!我绝对不会画的!他的声音真恐怖,我不知道我前面叫喊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不过我好像已经叫不出来了。
我安慰他道:我早就说了,不要那么当真的,随便画画好了,反正总归这么一点精力,画得少就认真些,画得多就马虎些,不一样么?好歹最后总能交差的,难道还让你留在这里重画不成?
你真会屈服。他冷冷地说,为什么就不反抗呢?
为什么要反抗?我心里想,他又没要把我们杀了。嘴上却没说什么,对他笑笑说,你就画以前那些,家具留给我来画好了。
他怀疑地看着我说:谢谢你。他的声音那么冰冷。
其实我的心情也不好,碰上这些多出来的事情,怎么会开心呢?我本想出去散散心的,可是又怕程晨说我,便拿出了工具接着早上继续测绘。
程晨抢在我前面走下了楼,走过我身边时冷冷地说,你倒变得认真起来了。
我下楼就发现程晨根本没在测,他不见了。我也没想他去哪里了,就独自干了起来。过了很久,我发现他还没回来,看看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想现在去散心也可以。
我来到藏书阁的时候,看见陈洁正蹲着身子测下水沟。她听见我的步伐声,站了起来,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汗,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我说老师来过了?
嗯,我说,胡云生太可恶了,你们画多少?
她扳着手指数道,七个平面,四个立面,三个剖面,五个大样。
就这些?我惊奇极了。
她愤怒地瞪了我一眼,忽而又转怒为喜,说:难道你们还要多?
我说多一倍。
她嘻嘻一笑说,怎么会那么多呢,画些什么?
我便一五一十地背给她听,她脸上的笑容愈加洋溢起来,直到我说完才收敛笑容,用同情的口气说那么多呀,那怎么画得完?
我说随便画画无所谓的,都一样。
能像你这么乐观就好了,我们虽然没你们画得多,可是薛钢的脚还要几天才能恢复。她叹了口气说,不和你多啰嗦了,我要工作了。
我走的时候发现她的脸上有很多痱子模样的红斑。
我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得知没有一个人幸免于难,比我们痛苦的大有人在,最后一点委屈也消失了。看看大家的脸色都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不再是几个小时之前那么愁眉不展了,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人最怕的不是遭遇痛苦,而是被幸福孤立,看到别人和自己一样不幸,痛苦就会减轻许多了,反正是一起承受嘛;再说我的动作又比他们快,要求也没他们高,我总是会比他们幸福的。想着想着心情又愉快起来。
我回去的时候,他们还在工作,我说不用那么急的,明天再来好了。可是他们都不听我,情愿饿着肚子干活。我也没办法,就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