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冤家路窄,路上竟然遇到了胡云生,只见他正满脸春光地在小摊上挑挑拣拣,头上还戴了一顶花草帽。我真想冲上去打他一顿。突然他抬起头看见了我,我立刻掉过头装作没看见,加快了脚步。
走了以后,我就有点看不起自己了,为什么要怕他呢?他本来就没什么了不起,我更是没做亏心事。这份不快一直延续到吃饭的时候,直到我发现餐馆里的同学寥寥无几,心里就有其他东西想了,他们怎么还在园子里测绘呢?真是傻得不着边际了。我吃完饭,回到房间里把今天测的数据整理了一下,就看起了电视。
看到一半,听到有人敲门,本以为是李丹心,想他自己有钥匙的,便不理睬,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不耐烦地打开门,一看是程晨。
他走进房间,说今天下午是他不对,没有说一声就走了。
我见他的脸色好多了,说没有必要道歉的,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昨天也没去测呢。
不是这样说的,他摇了摇头道,我是太过冲动了。
我说中午陈洁还哭了呢,就是因为要画的东西太多了,可是傍晚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想通了,因为每个人都画那么多。
他哼哼地冷笑了两声说,是的,每个人都一样。
那天晚上胡云生又让班长召集大家开了会。会上他说形势很紧迫,要测的东西很多,所以需要抓紧。我讨厌他罗哩罗嗦,他说的时候,我便观察同学们的反应,只见大家频频点头,很认同的样子,还有几个窃窃私语,颤抖地把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悲壮得仿佛发誓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一样。
胡云生又说由于不同的建筑要求不同,工作量也不一样,所以轻松的小组需要为其他组分担一点任务。他这么一说,下面又轰动起来,我也竖起了耳朵。他让李秀美把工作量大的小组列了一下,我和程晨也在名单之内,结果我们被分掉了五件家具。
我挺高兴,能够分掉点总归好的,心里却又想胡云生果然老谋深算,能够使大家都服服帖帖,因为这一次平分使每个人的工作量都差不多了,没人比自己画得少,所以也没人有理由生气和反抗。
最后胡云生说,接下来几天他有事情不能陪我们去园子里了,有疑问的话可以问研究生,也可以晚上回来问他。我心想他不去就好,这样偷懒也没关系了。
睡在床上的时候,我心里盘算了一下,平面已经测得差不多了,明天一个上午肯定能够搞完,下午就开始测家具和大样,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测建筑,老师肯定不会在家具上盯得很仔细,那些图案更不可能一一校对,所以马马虎虎画出来就好了,明天去借一个数码相机,把图案输入电脑,描一下就行了,想到这里就放心多了。
我的计划总是那么妥当,一丝一毫都不差,一个上午,我就把平面测好了,中午照样出去逛一圈,路过藏书阁的时候,竟然看见了薛刚。
你怎么在这里,你的腿好了么?我吃惊地问。
没好,但不来的话要来不及了。
你怎么总是说来不及,陈洁呢?
她生病去医院了。
啊?她也生病了?生什么病?
皮疹,大概是碰到不干净的东西了,那么热的天。
我想起了昨天看见的她脸上痱子状的红斑,就问道:严重么?
痒了一个晚上,都发烧了,早上蔡薇薇送她去邻近镇上的医院。刚刚收到她的消息说烧已经退了,下午就能赶回来的。可是我一直呆在宾馆也闲着没事,便让他们扶我过来了,虽然测不了什么,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不然的话真的要来不及了。
我本想批评他别总说来不及好么,但想想他们也挺可怜的。
我在四周逛了一圈,大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忙,问下来发现很多人还没有把平面测完,我这么心不在焉都不是最慢的,心里便高兴无比。想想下午就要开始测家具了,便觉得离成功又跨进了很大一步。忽然觉得自己苦了那么久,怎么也该慰劳一下,干脆就趁这次契机,自我庆祝一下吧。于是中午就去镇上买了一只蹄膀。
其实我很早就看中这里的蹄膀了,只是因为被胡云生说了坏话,就一直克制着,可是每次经过都馋涎一次,忍住回头又后悔无比,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测绘的时候想起口水都会疯狂地分泌出来,肚子就愈加饥饿。我让老板把它切成很多块,本想带回去给他们一起吃,可是手却受了惯性原理的支配,拿了一块又拿一块,走到乌子园门口,袋子已经空了,这时才觉得肚子胀得难受。
那天下午我就拉肚子了,先是隐隐地痛,然后便是绞痛,而且一阵比一阵厉害。
那天实在是太尴尬了,别说一个下午什么都没测,一路狼狈地跑回去,还险些“晚洁不保”。吃了止泻药,就窝在被子里,连电视也没力气看,一觉醒来已经天黑了,摸一下肚子,瘪了,就小心地嚼了几块饼干,又吞了几片药。
接着我就躺在床上睡不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李丹心带着杨林到我们房间讨论测绘成果。
只听杨林轻声说:他怎么那么早就睡了?
接着就是李丹心很不屑的声音:他么总归来得及的。
我肚子刚有所好转,心里又升起一阵委屈,心想我都是生病的人了,你怎么还这么气我。
只听李丹心用嘴巴发出嘘嘘的声音,便转换了话题。
他们核对了一会儿数据,李丹心说,今天那个研究生哭了,你知道吗?
啊?她为什么哭?杨林惊讶地说。
被袁鹰骂了。
太痛快了,她早就该被骂了,我还想打她呢。杨林拍了一下大腿。
李丹心呵呵一笑,说,也怪她自己不好。上次胡云生给袁鹰布置了很多家具,他觉得太多,就把李秀美找来让她再核实一下,是不是没有必要画那么多,想不到,李秀美非但没有给他们减少几件,反而又多出来四只箱子,其实那些东西很难看的,送给我我还不要呢。
这个研究生太冷酷了,杨林说,她说一句“要画”才一秒钟,我们画出来却要大半天。的确该好好骂她一顿!
不是不是,李丹心忙插嘴说,若单是这件事袁鹰还不会骂她呢。她也真的太愚蠢了,非得把人逼到绝路才甘心。袁鹰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还不识相,去看他的草图,她这么一看问题就又来了。她指手画脚地说他这个画得不对那个画得不对,得意得要死,袁鹰两天才睡了五小时,如果真的要按照她的说法,他这两天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他什么地方画错了?
她说他的屋顶高度画得不对。
那应该怎么测呢,不就是两层楼高加上一个楼板和一个屋顶么?
那个屋子有点奇怪,是有夹层的,屋顶很厚又高,根本不能测。
那照她的说法还要爬上去不成?
她是这么说的。
真是冷漠,杨林提高了声音,被李丹心嘘了一声,又把声音压了下去,上次薛刚就是因为爬屋顶摔伤了,她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又想再摔伤一个人?
袁鹰就是这么说的,她就哭了。
虚伪!反正又不是她去爬,摔伤了也不是她的腿,可恶至极!
你想知道袁鹰骂她什么了?李丹心笑着说。
他骂什么了?他平时挺书生气的,应该不会是脏话吧。
哈哈,李丹心笑道,就是因为他平时那么老实,所以骂出来大家才觉得惊讶。
是么?杨林将信将疑地问,他也会骂脏话?
是的,他说……他说……哎呀,我也说不出口,反正说得很难听了,不然你想,李秀美怎么会哭,才一句话呀。
看来他是真的发火了。
是的,我测的房子刚好和他隔一个内院,那时我正在院子里画立面,就听见袁鹰说这么高的屋顶怎么爬,他说得那么大声,我就觉得应该有好戏看了,跑过去只听李秀美指着屋顶说,才那么高,架个梯子就上去了。然后袁鹰就说了那句话,她一听就哭了,呵呵,当时太搞笑了,那么快的反应,像是命令一样,让她哭就哭了。
杨林冷笑了一声,说真是想不到,要是我在场的话,肯定也会骂她几句的。
她一哭就跑了,你想骂还骂不到呢。
那么袁鹰后来爬屋顶了么?
爬了,能不爬么?不爬到时候画出来她让他们返工怎么办?
到最后不都是胡云生评图么,又不管她研究生的事情。
其实我觉得胡云生都不会那么严格,那个李秀美简直就是狐假虎威,她逼得紧,我们自然画得好,她到最后交差也光彩呀。
是的,太可恶了!吃苦的总归是我们。
我听他们这么一问一答,心里就盘算好了,接下来几天绝对不去问研究生问题,我就管我自己画,到最后一天把图交上去,他还让我返工?木已成舟,生米也煮成熟饭了,他还能怎么样?
只听杨林又说,你知道么,上次我在测绘的时候检到一本本子,是风吹过来的,我打开才知道原来是李秀美的,她竟然把她每天做的事情全列得整整齐齐,像编年史一样,九点做了什么,九点十分做了什么,某某人要画什么,今天表现如何等等。我看的时候很紧张的,就怕她突然出现,但又不舍得扔下,就很快地翻了一遍,我发现她竟然还把我们说的话记录下来,当然不是全部,里面就有一些是他骂的脏话。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轻了很多,我心中一冷,难道是说我?我说什么脏话了?难道就是那次布置家具任务之后?他们不是已经走远了么?
李丹心啧啧地说,她写这个干嘛?
我怎么知道?可能去讨好胡云生吧,才几天已经写满大半本了。
真恶心!
算了,不去说她了。我好累,想回去睡觉了。
好吧,昨天你是熬到很晚的,我再画一会儿。
杨林走后,就听李丹心打了几个哈欠,也关灯睡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每个地方都能散发出滚滚的热气,人都快晒成干了,走一圈,袜子也被汗水浸湿。我又开始想家了,在家里虽然没这里住得好,可是用不着晒太阳,更不会受气。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不但要防备好研究生可能送来的打击,更要习惯程晨的喜怒无常。前天他还好言好语,我都以为他病好了呢,想不到才隔一天精神又分裂了。他见到我故意视而不见,我想他肯定又以为我昨天偷懒,便解释道我是拉肚子了。想不到他冷冷地说关我什么事,你来不及我又不会帮你。我想他都不关心一下我身体恢复了么,反而说这种混帐话,不是太没人性了么?突然我想明白了,怪不得没人愿和他一起工作,脾气那么坏,谁受得了?再一想,也没人要和我一起呀,那又是为什么呢?便觉得他是活该,我也是活该。
我虽然鄙视程晨,但也不敢惹他,看他忙得连汗都来不及擦一下,就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马虎。早上把家具和大样的照片都拍了下来,拍完之后,我就纳闷了,想想好像没什么事情需要在这里完成了,一切都可以带回宾馆在电脑上做,但又觉得不放心,为什么大家还在这里忙呢?
中午我便四周逛逛,看看大家的进度。他们看到我就说我怎么又闲着没事做,我说该测的都测好了,只剩回去输入电脑了。他们便惊讶地说不可能,我说怎么不可能呢,于是把草图给他们看。他们看了一眼就笑了,说这个怎么算是测绘呢,于是把自己画的拿出来给我看,我一看就傻眼了,但随即笑着说他们肯定是吃力不讨好了,一幢房子的剖面图怎么可能把窗框的线脚都画上去,那么层层叠叠的,实际也只有几毫米,画在图纸上根本看不清楚。我笑他们,他们也笑我,我是为他们好,看他们那么吃力,就觉得心痛,他们却不愿多听我讲道理,就说等着瞧。看他们那副不屑的样子,我又恨自己白费感情了。
正在感慨之中,突然听见身后有个挺陌生的声音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李秀美。
干嘛?我故意用很冰冷的口气说。
你测了多少,我要统计一下进度,前面去那里找你,程晨说你走了,但想不到在这里把你逮到了。
她说逮到的时候,嘴巴一咧,那副神情肯定是以为自己很幽默,我却铁板着脸,故意让她觉得这句话一点不好笑。我说和大家测得差不多。
哦?是么?她怀疑地拿出点名单,瞥了一眼说,第一天你早退,第二天你没来,昨天下午你又缺席,你怎么可能测得那么快,把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看她这副霸气的样子,又想到昨天她还龟孙女似的哭呢,火气就上来了。我视死如归地白了她一眼,挺着胸就从她的鼻子尖前走了。
马誉!她在后面尖声叫道,那声音像被冤魂捏着脖子一样。我打了一阵哆嗦,加快了脚步。
回到会客厅,看到程晨还在一刻不停地测,就觉得浑身难受,心想同学们说的话也未必全错,如果窗框线脚都不表示的话,这个懒偷得未免也太过明显,所以还是应该意思意思,至少告诉老师这些细节我都注意到了。于是又花了一下午把窗呀门呀楼梯呀扶手呀门槛呀什么的线角都勾画了一下,当然具体数据是不量的,老师怎么会在意这几毫米的差别呢?
于是一个下午又很充实地过去了,我想明天打死我也不来了。我问程晨说你还有多少没测,他说差不多,我便安心了。
虽然第一阶段的任务已经很成功地完成了,但我再也不敢轻易地自我庆祝了,摸摸肚子,今天它还算争气。
晚上胡云生又召集我们开了会,他这人比我妈还啰嗦,我妈也就时不时冒出一句话督促我,他却能够把一句话颠来倒去说二十几遍,丝毫不厌倦,隔几天还能再重播一次。除了以前说过无数遍的话,他这次也有了一点创新,他说按照计划该测得应该都测了,接下来的日子就不该在园子里出现,要是被逮到就说明前些日子偷懒了。我感到很好笑,心想怎么有那么傻的规定,谁想去那鬼地方晒太阳,待在房间里享受空调还要强迫?我刚窃喜,就听他提高了嗓门说,测完了也别得意!我抬眼一看,他正眯着眼睛看我,只听他说,有些学生真是了不得啊,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不把研究生老师放在眼里,昨天有人当面骂了很难听的话,把老师气哭了,今天又有人对她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叫也叫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