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和董瑶坐车从F县回到了N城。窗外的风景不停往后倒退,我忽然觉得昨晚的事情都变得模糊起来。于是下车时,我问她:“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董瑶瞥了我一眼:“如果你觉得什么也没发生,那我也可以。”我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可以去我住的地方,我做菜给你吃。”董瑶钻出出租车,把上衣和单肩包拉了拉正,说:“等下个周末吧。”然后我俩互相挥了挥手,朝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家。N城本身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样喧闹,但我却觉得眼前的事物都变了模样。就在几个月前,我还为了安禾乔赶到这里,说可以为了她抛弃一切。但是现在,我却对另一个人有了****,所谓感情,大概真的并不是一辈子只有一个人,我们都在城市的流动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越加想念S城,我的故乡,小城的一切没有这么善变,它具有某种不易改变的坚韧。
记得小时候在S城,那些寒冷的冬天,我和父亲总是喜欢去澡堂里洗澡。那时我从来不知道外面的浴室是什么样子,因为母亲所在的医院里就有一个澡堂子,于是我们一家人可以凭票免费洗澡。那是一间破旧的平房,在医院南面的角落里,旁边的锅炉每天烧着热水,发出轰轰的巨响。屋顶的烟囱冒着滚滚白烟,升到半空然后消失不见。一个穿棉袄的老头日夜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负责收票。那老头翘着二郎腿,戴着老花眼镜,看着一些破旧的武侠小说,来人了他就抬起头,眼睛眯着,手一伸:“票。”语气冷淡,不愿意多说一个字。我每次从家走到澡堂都会被寒冷的风吹的满脸通红,幸好父亲与老头谈得来,每次进去时他看到是父亲,便手一挥,表示不用看票,于是我俩也乐于不用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
某天他俩聊天时,我闲着无聊便偷偷地翻看老头的武侠书,小时候我就看金庸古龙梁羽生,可他的那本书我从没看过,是无名氏写的。不知为什么自己印象是如此深,至今我都记得书的封面居然是清明上河图,右上角歪歪扭扭写着五个字:淫侠走江湖。那时我才上小学,迷糊中不知道淫侠是什么样的侠客,于是我好奇地一页一页地看着,没看几页忽然我手抖了起来,有几行字让我感到面红耳赤,眼睛定在上面。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性这个字眼,书中写了一段淫侠强暴自己干女儿的场景,描绘详细,干女儿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自己是他的女儿。淫侠笑道:“在我眼里,你首先是一个女人,然后才是我的女儿。”这句话让我一直记到现在。但也只有这句话让我记忆深刻,而当时看那段文字产生的欲望在我放下书后不久便消失了,直到几年后它才真正地走进我的世界。那时我只是觉得果然,老头是个色鬼,居然看这种书,于是我在内心里强烈地看不起他。某天,我看到他离开了澡堂,往旁边的太平间走去。于是我跟在了后面。
那时的我已经不害怕死亡与尸体。我觉得死亡是件多么平常的事,人死后就成了物质,没有思想与情绪。如果非要说恐惧的话,我想说我怕的只是自己的死亡,自私是人的天性。但不害怕不代表不悲伤。我只是好奇,想去看看那些死去的陌生人的脸,看看自己看着它们会不会难受。
我在推门时犹豫了几秒钟,但还是走了进去。老头并不在里面。看门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张空凳子摆在门口。屋子用水泥隔成了三间,第一间是用来存放物品和担架的,那些东西都放在地上,用布遮着,上面落满灰尘。太过安静,我在那个傍晚清楚的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第二间房的两边各放着四张床,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什么也没有。南边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最后的一缕阳光微弱的照射进来,给了昏暗的屋子少许暖气。也许这些床上曾经躺过人,但那时,它们是空的。我怀着失望的心情走进了第三间屋子,以为它和前面一样,但眼前的情景让我害怕与兴奋,这里也摆着四张大床,却是并排挨着的,白色的床单下遮盖着四个死去的人。
我壮起胆子走到床前,揭开床单凝视他们的面容,带着敬畏。第一张脸是个布满皱纹的老人。他紧闭双眼,惨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死去了多久。我幻想着老人年轻时的容颜,然后重新盖上白布。第二块床单揭开,我看见的是一张美丽的面庞,女人估计才三十左右,面颊还带着微红和余温,有人告诉我,花儿在最美丽的时候凋谢是最完美的演绎。而自杀,绝症,睡梦,这些都是死亡的原因。那时的我不懂,却已经明白死亡是随机的,永远存在于下一秒。第三个依然是一个女人的脸,没有之前的美丽,甚至有些丑陋,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严重的痕迹。当我走到最后一张床边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也快消失了。
太平间里已经陷入了黑暗前最后的挣扎,我想摸索着到墙边开灯,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开关,只能在昏暗中慢慢拉起布来。我看了一眼,没有反应过来,脑子里一片迷糊,于是又看了一眼。终于看清了,“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那是一张男人的脸,眼睛睁着,在黑夜里发出亮光。他仿佛和我一样,在看着彼此,我看见他的嘴角在某刻扬起一道弧线,形成一个奇异的笑容。那苍白的皮肤和眼神让我无法安定。我疯狂地转身穿过水泥墙逃离,经过门口时,我忽然看到那个老头就站在旁边,傻傻地看着我,面色苍白。我从他身边跑过的时候,我听见他颤抖着说着:“鬼。”他怎么会知道,一个男孩会在傍晚在太平间里玩耍。
我一直奔跑到浴室的门口,父亲正站在男浴室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出现。当我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等待我的是一阵关心的责问和训骂。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看着父母急切的眼神,有人爱着的感觉很好。第二天,医院里到处都在流传,说傍晚太平间闹鬼,看门人亲眼看见从里面跑出一个男孩,身影模糊,没有影子。而我,却一直记着黑暗中的那双眼睛,来自死去的某个男人。我觉得,自己从那天开始,便不再相信任何活着的人谈论的死亡。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内出现了某种与其他人不同的变化。
周末,回到家里,我一直想着董瑶跟说的关于梁辉的事情,我反复地回忆着巷子里的那天,矮子梁辉的一举一动。他和刀疤男似乎是早有预谋,拿着刀在巷子里等着我和安禾乔。可他俩怎么会知道,我与安禾乔会进巷子呢。说实话,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俩一直就悄悄地跟着我和安禾乔,并且对周围很熟悉。至于他俩跟踪的原因,我便不得而知,而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事情。我躺在床上,脱掉衣服,钻进了被子,这么多年,我都习惯裸睡,自己抱着自己的冰凉身体,有一种安全感。我在黑暗里想着这些事情,我本想忘记它们了。程木的尸体满是白霜,他躺在冰柜里,那样地望着我,仿佛是十几年前太平间里我看到的场景的翻版。安禾乔说,程木曾经被人在地下车库里打过。而在我被梁辉和刀疤男包围后,安禾乔甚至没有去报警,没有喊任何人。一个个疑惑在我脑海里闪现,有那么几个时刻,我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切可能就像现实一般,都是相连的。而串起它们是什么呢,我从床边拿起手机,打通了董瑶的电话。
董瑶的声音很小,似乎已经睡着被我吵醒了。她问我什么事。
我犹豫了几秒钟,说:“没什么,有些想你。”
沉默了一会儿。董瑶说:“你一定有什么想问我。”
我把整个头都藏在被子里:“你知道运煤帮的哪些事情,都告诉我吧。我要找到梁辉。”
董瑶说:“我不想你再活在过去。而且,那样很危险。”
我对她说:“不解决过去,就没有未来。”
董瑶又沉默了片刻,最后在电话那头说:“我愿意帮你。等下周末我到你那里去吧。”
周一,我请了一天假,借口是去农家乐那天得了重感冒,发热在输水。我早早地起床,吃完早饭,包里只带着钱包和手机,打的去汽车站,坐上了汽车。我决定再去F镇走一趟。我有一种直觉,梁辉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