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镇保留昨天的记忆,到处看上去都很熟悉。我走在街上,感觉自己似乎来过很多次。董瑶跟我说,小时候她爸爸开的裁缝店就在街的最右边拐角,而运煤帮以前就在旁边的巷子与小街里活动。最热闹的这条街道不属于他们的地盘,也是警察唯一会顾及的地段,据说警察局长和运煤帮的头头有交情,每年会收很多钱和礼。运煤帮没有选举制度,传说几十年来都是一个人掌控着。当然,董瑶可没见过那个人的模样。也许见过,也是另一个白道的身份。
我背着旅行包,戴着鸭舌帽,太阳晒得我脖子疼。右边的街口早就没有什么裁缝店了,几家大排档里面坐满了人,有中午下班的白领,也有赤着膀子的大汉。路边的电线杆子上那张通告还贴着,但是被人撕去了一角。我穿过街道,走进了旁边的巷子。南方的巷子都是一个模样,长着青苔的旧墙壁,铺着石板的狭窄小路,绕来绕去就像是迷宫。但是,和N城的那天相比,这里的巷子更有人味。走几步就可以看到一棵大树,大多数门都没有关,半敞着。老人坐在凳子上,靠着木门,看着外面。我想,他们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么度过的吧。也许几十年后,自己也会变成他们那样,生活悠闲,有没有趣味就不得而知。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在巷子里走了很久,最后从另一个地方出去。面前的街道变得陌生,它不像市中心那里的大街,到处都是喧闹人群与装修豪华的大商场。那条街道到处散发着某种衰败的感觉:没有人光顾的商店,服务员坐在柜台里打瞌睡。路上有很多被扔掉的白色垃圾袋,风一吹就到处乱飞。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墙角注意看就会发现蹲着乞丐,其中一个一眼就知道是装可怜的,而另一个,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在他旁边,有个牌子,上面写着:秀水街。这么文雅的名字和实际有些反差。
我从街这头走到那头,有些失望,看来这趟F镇之旅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我准备再去周围转了转。但就在快要离开秀水街时,旁边的干洗店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喊叫,就像是大白天打雷一般,结束后重新安静下来。我停下脚步,想凑到玻璃门口看看发生了什么。忽然,两个戴着黑色墨镜的精瘦男人推门走了出来,差点撞在我的脸上。他们看上去就是两个小混混,花衬衫敞开着,脖子上戴着个珠子项链。其中一个人手里拎着个包,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他俩瞥了我一眼,显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其中一人朝我嚷嚷了一句:“别挡路。一边去。”说完两个人就往左走了。我看到一个女人,衣冠不整地站在门里面,望着我和他俩,眼睛里没有惊恐,也没有抱怨,流露出的全是麻木。
那两个人越走越远。我忽然看到门里面的女人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后。我不禁回头看去,什么也没有,身后只是墙壁。我觉得她脑子一定有问题,犹豫片刻,跟在了两个小混混后面。和他们保持着距离。我猜想,包里一定是钞票。也许能从这两个人身上得到一点线索。他俩走进了刚才的巷子,七拐八拐,我差点跟丢了。但我又不敢太接近,怕他俩发现。最后,他俩在一幢两层小楼前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个敲了敲门,门吱地一声呗人打开了。他俩走了进去。我过了一会儿才站到了那幢楼的前面:它看上去和旁边的屋子没有什么区别,墙壁剥落,显得老旧而死气沉沉。只是巷子里很少有两层的建筑,它看上去就有些显眼。
我在门口停留了很久,感觉有些无奈。自己不可能就这样敲门进去,但总觉得,这幢楼房里有我想要知道的某些东西。我坐在对面的墙角,正好走累了休息一会儿。过了半个小时左右,门重新开了,那两个小混混从里面走了出来。门敞开了,一个中年男人靠在边上,用疑惑而警惕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很快他似乎觉得我是无足轻重的,便对身边的两个小混混说:“再去东街那里,那个死老头可不像其他人这么听话。该狠时就得狠一点。”两个年轻人点了点头,一起说:“陈哥,你放心。今天一定搞定他。”
以前在S城生活了那么多年,虽然也听说过有黑社会,可从来没有遇到过。我想,他们大概也就是些瞎混的小流氓。我其实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那天,当真的坐在地上,看着那个中年男人时,我忽然觉得有些害怕,那一幕真实却让我感到荒诞。男人穿着白衬衫,胸前没有系纽扣,身材魁梧,头发很长,遮住了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他说完,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进了屋子。我看到屋里很亮堂,和外表的破旧不同,里面感觉装潢地很豪华。“看什么看,走开。”两个混混也注意到了我,其中一个走到我面前,踢了我一脚,仿佛把我当成了乞丐。其实按照我的个性,一定会喊一声操,然后站起来和他俩打一架。但是我没有那样做,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他俩似乎觉得有些没意思,无聊地转身走了。等他俩走了一段路,我才爬了起来,继续跟着。我想,他俩可能知道我就在后面,但没什么可怕的。
两个小混混手里拿着木棍,走进了东街的一家店里,很快就拿着袋子出来了,如此一家一家地收钱,最后来到街另一边的一家小饭馆。我站在门外看着里面。饭馆里原本坐了几个食客,吃着炒菜,看到那两个人后,都站起来纷纷离开了。饭店里变得空荡,只有里屋厨房门口,坐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男人,看上去快六十岁了。他看到那两个混混,一点也没有害怕,还是坐着。混混大声喊道:“王师傅,我们又来了。”王师傅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是刚说完,那两个混混就开始砸桌子和碗筷,响动特别大。王老头还是坐在凳子上,抽着烟,冷冷地看着他俩。很快,饭店里就一片凌乱。过了一会儿,王老头把烟扔在地上,咳嗽了一声。从后厨里冲出了四个壮士的男人,还穿着白大褂,手里都拿着菜刀,朝两个混混砍去。
两人见形势不对,扭头就往外跑。身后的厨师估计也就是想吓吓他俩,追到门口就不追了。他俩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就继续跑起来,边跑嘴里还边扭头骂:“等着,过会儿有你们好受的。”
等他俩跑得没影了,我走进了那家小饭馆。王师傅和一群后厨的人正在收拾残局。他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王师傅看到了我,他说:“今天不做生意了。”我就当没听见,走到靠收银台的座位坐了下来,说:“来一碗切片牛肉面。”王师傅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叹了一口,对旁边的厨师说:“进去给他做碗吧。”
“只是你要吃快点。”
“刚才那两个是什么人啊。”我趁机问他。
王师傅说:“一看你就不是F镇人吧。”
我点了点头:“N城的,来这里玩。”
“他们都是小混混。虽说新社会了,可黑社会哪儿都有啊。不过是不让明说罢了。他们想收保护费,周围的人都给了。可我就是不给,除了这几个和我一条心。其他人都因为他们的骚扰而走了。”王师傅坐到了我对面。他好像很久没有和人吐露心事了,接着说:“不过这次好像不一样。这几天他们来得越来越勤快,好像出了什么事。我想很快就会有一帮人过来了。所以你还是走吧。”
“没事。我饿了。”我并不想走。过了一会儿,一大碗端了上来。我拿起竹筒里的筷子,唛头吃了起来。面汤味道不怎么样,有些淡,牛肉吃在嘴里倒是觉得很有劲道。“别怪我没提醒你。”王师傅摇了摇头,站起来,回到了收银台。从厨房里传来一阵阵切菜的声音,在安静中显得有些怪异。
面快吃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走不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从巷子那边向饭店涌了过来,看上去大概有十几个人。他们从远处看长得都有些奇形怪状,手里握着棍子和明晃晃的刀,冲进了饭店。我站了起来,本能地想逃走,但是理智让我重新坐了下来。
那群混混带头正是刚才在小楼门口看到的那个中年男人,身边的人喊着他陈哥。他嘴里叼着一根烟,对王师傅说:“怎么样。”他直接就问怎么样了,这让我倒是觉得可能不会打起来。王师傅和身边的几个厨师与下手望着眼前一群凶神恶煞般的流氓混混,不知道该怎么好。而我依然坐着,只是把脸稍稍往旁边侧了侧。过了一会儿,王师傅终于服软,他叹了一口气,对陈哥说:“我去拿钱给你。”说着他就拉开了抽屉。
这时,忽然从那群混混的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我朝外一看,一个人倒在地上,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是另一帮人,中间有一个我认识的,她面无表情,站在一群男人后面:干洗店里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