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南方杀人事件(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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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证据的指向

离开F镇时,董瑶在汽车站打了个电话。她远远地走到站台处,避开了我。我只看到她在电话里和人争吵着,眉头紧皱,不停说着什么。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离自己很远,虽然发生的事情就在身边,却如同梦幻。董瑶挂了电话,回到了我身边,眼角似乎还带着泪。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董瑶摇了摇头:“家里打来的电话,没什么。我俩回去吧。”检票口打开了,我和她坐上了回N城的汽车。一路上,她很累,趴在我的腿上睡着了,几次差点撞到前面的椅背、我虽然又累又晕,但却想着昨晚的事情,眼睛直直地望着驾驶座前的车窗外面,扬起的尘土,熟悉却又陌生的道路与荒野。

在来N城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非要说,只有爷爷的去世。

爷爷变成老头之后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家里的藤椅搬到巷子口,然后半躺在上面一动不动。他抽着烟,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出生时便有的那口井,从早晨坐到中午,回家吃完饭又过来坐着一直到天黑。偶尔有另外的老头也搬着椅子坐过来,陪他聊天打牌。他生性软弱,年轻时便一切听着奶奶的,家中事务也不过问,他一辈子想躲开的是她的啰嗦和斥责。我并不能理解自己的爷爷,我觉得如果爷爷不想看到奶奶,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家自己过呢,可能那样会更快乐。

爷爷去世是在我中考的前两个月。我记得某天自己不想在家复习,偷偷溜朋友家玩了。当我下午想赶在父母回来之前回家,走到巷口的时候,发现爷爷一个人搬了凳子坐在巷子口,家里的狗趴他的脚下吐着舌头。我顿时觉得很奇怪,自从爷爷退休后,他已经放弃了这个习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爷爷又坐到巷口。我心里想,果然习惯是很难改掉的。他那会儿用力地瞪着眼睛看我,然后招了招手,说:“来。”我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乖乖地走到爷爷的面前,蹲了下来。

爷爷用手用手摸着我的头,而我则摸着那只狗的头。他从来没有这样摸过自己,眼里还带着慈爱。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应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于是我问:“爷爷,你怎么了。”爷爷说:“小军,你今年十四岁了吧。”“不对,十五岁了。”我更正道。爷爷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接着说:“爷爷六十岁了,快活够了。你还小,以后会离开这条巷子的,别像我一样没出息。”

“爷爷记得你出生的时候是在晚上,你妈她在医院里疼的直喊。我和你奶奶都睡不着,坐在产房外面干着急。你爸进了产房,守在你妈身边。你那时很调皮,半天都不想出来,不知不觉已经是半夜。我只记得当听到你的哭声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表,正好十二点。”说到这里,爷爷看着我嘿嘿地笑了:“所以世界上有些事就这么巧,谁也不知道你是那天晚上生的还是第二天零点后生出来的,你妈看上去性子慢,其实是个急性子的人,她说是那天晚上出生的,你就成了那天晚上出生的了。”

我想了想,自己还真不知道这事。我想着那神奇的一个晚上,那墙上的钟表跳过零点,自己的出生也就成了一件含糊而暧昧的事情,那个时间,有多少人正在睡觉,有多少人在街上徘徊,又有多少孩子正好出生。可是想来想去,我忽然觉得哪一天生的都没啥关系。我们都是被随意抛到这个世界上。

后来我变的安静了,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狗一样,静静地蹲在爷爷身边,做着梦。爷爷那天下午唠唠叨叨地说着不停。很多过去的事情如果那天没有亲口从爷爷口里说出来,记到我的脑子里,那么它们都将无从知晓。我为此后来时常感谢爷爷,了解家族的历史是每个后代应该经历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巷子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看到我还是侧着脸,和狼狼一起坐在河边的青石板上。他笑了笑说:“不早了,回去吃饭吧。”我站了起来,看着爷爷憔悴的脸,说:“爷爷。我们一起回去吧。”爷爷摇了摇头,说:“你先回去吃吧,爷爷想再坐一会儿。”我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爷爷,然后慢慢地走回了家。

那晚,直到十一点,爷爷也没有回来,奶奶让我爸爸跑到巷口看看,不一会儿,他背着爷爷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一进门就大喊着:“老头子昏过去啦,老头子快不行了。”一家人慌成一团,急忙连夜把爷爷送到了医院。急诊后,医生对杨英说:“脑部恶性肿瘤,来晚了。”奶奶听了顿时哭了出来:“我怎么之前没有发现,他怎么就晕过去了。”说完她指着旁边的一家子人,包括我,说:“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平时都没有注意到他有病啊。”我爸爸顶道:“我们要是没良心,妈你也是没良心。”奶奶本想骂回去,但想了想,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一股气泄了,坐到了过道的椅子上,不再说话。我隔着病房门地玻璃望着里面沉睡的爷爷,忽然有些茫然,我似乎明白了爷爷为什么想和自己说一下午的话。

爷爷在病房里昏迷了整整三天,在第四天凌晨死去。死前他没有能够和老婆,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说一句话,他们也没有能够听到爷爷的遗言。爷爷死时也像他老后的日子那样,默默地不愿说话。丧礼在城里的寺庙中举行,一家人站在一堆纸做的家具和元宝面前,奶奶憔悴地哭着。我平时觉得她并不喜欢爷爷,总是欺负他,骂他,但没有想到爷爷死后,她却是最伤心的那个,哭着没停,似乎有流不完的眼泪。我于是心里叨咕着人真是奇怪。爸爸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些纸。火焰慢慢变大,汹汹的热气与黑烟让我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我问妈妈:“烧这些东西干什么。”她想了想,说:“把它们烧了,它们便会随着你爷爷去另一个世界,你爷爷在那里就可以用着。”我听了便看着那燃烧着的一堆纸做的东西,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晚上,家里在寺庙里请了亲戚邻居吃斋饭,亮堂堂的屋子里坐满了六桌人,一道道仿作成鸡鸭鱼肉的素菜被端了上来,每桌还有白酒,所有的人喝着酒吃着饭,整个屋子充满了嘈杂,时而夹杂着几声笑,把仅仅几个人的悲伤遮掩。我吃了两口菜,就不想继续呆下来去了。我跑到了满地灰烬的铜炉旁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想着爷爷,埋头让冷风吹着自己,异常清醒。

如今为了找安禾乔,我来到N城,却觉得死亡随时围绕着我,也许在遥远的那个夜晚,我就已经清楚地知道,死是不可避免的,唯独能够做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候对自己爱的人多说些话,多给一些爱和温存。我并不担心自己的死,如果真的能够死去那倒是件好事。可恐惧与麻木在我的心里住下了,这些比起死来更加痛苦,所以我知道,自己暂时死不了。

我和董瑶的关系日趋稳定。她似乎更懂得如何搞好人际关系,在杂志社里人缘比我要好得多。而我只是默每天默默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有时还帮别人干活。我们编辑组的组长在年初的时候跳槽了,董瑶最后变成了新的组长,摇身一变成了我的上级。她常常下班在家后就洋洋得意地嘲笑我,说我什么都会干,可却还是个小编辑。我总是无奈地笑笑,说,人各有所能嘛。但除了工作之外的时候,董瑶确实对我很好,几乎都是陪着我度过的,要知道她之前每个周末都会有很多的聚会。人真是奇怪,在平静而美好的生活里,似乎很轻易就能把过去的伤痛全忘掉,又也许不能叫忘记。安禾乔最后出现在出租房外的那个夜晚有几次忽然出现在我脑海里,但很快就被我扔进了记忆的垃圾箱。终于有一天,我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在等早晨上班的第一班公交车时,拿起手机,找到安禾乔的电话号码,然后轻轻按了删除键,没有一丝的犹豫。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五月十三号,我永远记得这一天。我正在杂志社上班,对着电脑写稿子。董瑶就坐在对面的办公桌边看着我。忽然,前台小姑娘带着五六个警察朝我走来,其中有一个我还认识,就是很久前到警察局时审问我的那个。他们走到我面前,二话没说,就上前把我按在桌上,用手铐把我拷了起来。董瑶慌张地跑了过来,旁边的同事们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警察说:“现在怀疑你和一桩杀人案有关,跟我们回去介绍调查。”董瑶喊着:“他不会杀人的。”但是没有理她。我被带走时没有挣扎,仿佛这是必定来临的事情,我一直扭头望着董瑶,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