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警吧。”黎朔放下那张便签。
“嗯?可以么?”我心中一直很忐忑。
“现在报警吧,只要说母亲失踪了就好了,那些单据、结婚证复印件和便签,都不要出示。这才是留下这些东西的人真正的目的吧。”
“怎么说?”我侧了一下头。
“房间里与平时并无异样,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他们都是很自然地离开了。这个人,他留下的东西,除了那张便签放在故意拉开的抽屉里,十分显眼外,其他的无论是藏在纸张下面还是地毯下面,都是很刻意的,不太显眼却很容易被发现的。也就是说他希望你发现这些东西,但如果想让你发现直接摆在桌上不就行了吗?他却刻意藏了起来,意思就是你发现了就好了,但不要交给警察,不要公开,我想除了便签外其他两件东西你原本也是不打算交给警察的吧?”黎朔看到我在点头,便继续说下去:“看来他早就有把握了,这个人也很了解你。并且,他带走你母亲,是为了保护她。”黎朔不紧不慢地说。
“保护她?这个人是善意的吗?他怎么会了解我?”
“不能确定,虽然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这个人为了保护你母亲,给你留下了这些东西。是为了让你报警,让警方认定你母亲失踪,这样想要加害你母亲的人得到消息,便会以为你母亲真的失踪了,并且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因为你不知情。”黎朔停顿了一下,“当然,这些还只是猜测。不过,报警是没有问题的。”
再一次见到黎朔是在这个周末的时候。上次在家中时,他给出了报警的建议后便匆匆离开了,说是忽然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对于这种状况我也快要习以为常了。我将那张便签交给了警方,简单询问后便结束了调查,我没有提到笔迹的问题,若是以后再被提起,只要说当时没有想起就好了。我对于警方并不抱有太大希望,他们似乎并没有认真在听我的陈述,总是不停地打断我,问我母亲有没有过精神方面的问题。也不知道母亲现在的状况,但我选择暂时观察着,不要有所动作,黎朔答应我等一段时间就和我一起去寻找母亲的下落。关于那个带走母亲的人,我很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人?在怎样的立场上?他给我留下的东西,究竟是在提示着什么?
周末的图书馆,依旧是摆满哲学书籍的那个空寂角落。黎朔拿着一摞厚厚的打印纸,兀自摇头叹息,“对不上。”他说。那些打印纸上印刷着石青老师的资料,从大学时期的档案到工作后的情况都在,可是那些内容和舒云描述中的“陆风”实在难以对号。但已有邻居证实过曾住在舒云对面那间屋子的男青年名叫石青,他们实在没有对我们说谎的理由。石青是2005年入学的,被萤场联大美术系录取,在校期间表现良好,成绩优异。有过一段4年恋情,对方是同系同学,已2009年本科毕业那年分手,之后再没有过女友。此后留校助教,期间继续读书,今年已拿到硕士学位。在2008年春天到今年9月1日之间的确租住在浅苍街17号二层,搬离原因是学校已给他分配了公寓。然而舒云的录音中描述的“陆风”似乎年龄要更大一些,应该是2007年大学毕业,在2008年时便已经成为英语老师,而且其他的性格气质描述都无法与石青对应。只能得出两个结论,一是石青有人格分裂症,二是陆风并非石青。
如果选择结论一,那么就需要一些精神学方面的证据,但显然没有。选择结论二,问题就更加复杂了,那个“陆风”究竟是谁?和住在舒云对面的石青是什么关系?舒云是否知道“陆风”不是石青?顿时思绪在脑海中搅成一团乱麻。我实在没有心情在这两个可能之间做选择,因为就在昨天出现了更加棘手的事情。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昨天傍晚从教学楼附近路过时,我分明看到了,是罗织雨和石青不远不近地并排走在一起。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的?罗织雨自那次外人入侵家中的事件后一直很惶恐,但这几天似乎有所好转,逐渐恢复了神经大条不拘小节的常态,而我这些天疲于母亲的事,没空安抚她,因此她的恢复很可能与石青有关。但目前根本无法摸清石青的底细,到底要不要把那些事告诉罗织雨?我担心她会被卷进来,那样的话就更糟糕了。
“还记得斯芬克斯之谜吗?”黎朔忽然开口。
“有想法吗?”我从刚才的混乱中暂且挣脱出来。
“书页上那个红色标记是赠予舒云之前留下的,书签是舒云的。”黎朔很肯定地说。“对于这种绝版了的藏书,有必要在书中夹了书签还要再做一个标记吗?毫无疑问舒云是很爱惜那本书的,录音里提到过她将这本书视为珍宝,那么她应该不会在书上留下这样粗鲁的痕迹,然而看到书上的痕迹自然认为是陆风留下的,别有用意,所以在那一页夹上一个书签。”
“那么那个红色标记是谁留下的?”我疑惑。
“不知道。有可能是陆风,也可能不是。”黎朔说着随意翻着那本书。
“等等。你觉得,陆风为什么要送一本这样的书给舒云?”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也觉得奇怪了?”黎朔微微笑了一下,几乎无法察觉。“如果是送给小学生,或许还更合适一些。因为仔细看看,这是一本英文原版儿童读物,而且有些旧了,像是自己小时候读过,之后又送给别人了似的。”
“对,就是这样的感觉。舒云那时已经是高中生了,作为一个较年长情人的礼物,也该正式一点吧。会送这本书,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像是为了说明,‘我是个英语老师。’”我感到那些乱麻中的有一个结忽然被打开了。
“没错。所以,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这才是重点。”黎朔点头。
我又想起了石青和罗织雨同行时的样子,罗织雨在笑着什么,气氛很放松,或许只是师生间的闲聊,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妥。一方面是因为石青有可能就是那个毁掉舒云的陆风,另一方面是因为好朋友罗织雨似乎正在渐渐淡出我的生活。我感到不安和失落,近期凌霓也不常住在寝室了,是因为琥珀的事情么?我正想找个机会告诉她,有关于那张六年前买入琥珀的单据,以及那家珠宝店正是罗织雨父亲所开。我不能确定这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还有,你看这里。”黎朔忽然抬起了头。
我看到他手指所指的地方,那本《希腊神话》的第一页,也就是一般来说封面之下的那张空白页,被人撕掉了。尽管撕得很整齐,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发现,但那一条细细的毛边还是足以说明那里曾有过一页。“他想藏起来的东西,似乎还是被发现了。”黎朔一边说着,手指一边摩挲着那一页纸,有笔痕的触感。“一般小孩子写字都是很用力的,常常会印透到纸的下一页。你有铅笔么?”我找出一支递给了他。随着铅笔在纸张上轻轻地斜擦,那个痕迹也逐渐显现了出来。是小孩子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名字,“樊辰”。
“樊辰?”我讶异。
“你认识么?”黎朔望着我。
“不。或许同名吧。那次社团招新,和我室友凌霓在摇滚乐社那边争执起来的人,就叫樊辰。是音乐系弦乐班的,就见过那一次。”我解释。
“哦,那个唱《图兰朵》的小子。还真是没什么头绪。”黎朔把铅笔还给我。
晚上我回到寝室的时候,天空很阴沉,天气预报说近期会有今年入冬以来的初雪。罗织雨不在寝室,凌霓伏在床铺上,静静地望着窗外。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发出了一点响动,表示自己回来了。凌霓转过头来,并没有什么表情,然后又转向了窗外,似乎转头的动作只是为了表示“我知道了”。片刻,我将外套挂入衣柜,再次转过身来时,却发现凌霓不知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从床铺上下来了,此刻正坐在对面桌边看着我。我停下动作,有些不知所措。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中间隔着厚厚的空气。
“或许不该问你的。关于琥珀的事情。那个……是怎么来的?”凌霓还是开口了。
“嗯。”我知道这终究是无法避免的,我从包里拿出那张不知被谁留在白纸下的单据。凌霓接过单据的时候眼神没有离开我的眼睛,当她的目光落在单据上时,我能看到她眼睛里闪过了什么东西。“我爸从来没有提到过你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认识。但是,我保证我爸和他的失踪没有关系,因为你说的那个晚上,我爸在家里,那一整个星期他都在家里编辑稿件。请相信我。”
“我明白。”凌霓点头,“你父亲只是恰好买到了琥珀吧。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琥珀会出现在罗织雨家的店里……”看着凌霓的困惑的表情,我知道这些大概意味着罗织雨家也有可能和凌汛的失踪有些联系。我不希望是那样,或者说我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猜疑?“不会的,我们只是想多了。我还是再想办法从爷爷奶奶那里得到一些消息吧。”凌霓看着我的眼睛这样说着,接着一声轻轻的叹息。我没告诉凌霓关于我母亲失踪的事情,还有关于结婚证复印件的事。我隐约觉得似乎有些不稳妥,并不完全是凭直觉,似乎有一种很遥远的记忆中的经验想要告诉我什么信息,可是我依旧回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
我们相对无语,直到罗织雨破门而入。罗织雨恢复常态,满面春光笑靥如花,我并不奇怪,她的自愈能力一贯如此强大。我记得今天下午是石青给他们班上课,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事情,让罗织雨这么开心,或许只是因为上课的是石青吧。我还在瞎猜的功夫,罗织雨居然不打自招。
“喂喂,你们觉着石青人怎么样呀?”说到这里,我看到罗织雨一脸的桃花灿烂。
我一时语塞。凌霓撑着下巴思考了一阵,决定保持沉默,毕竟她是音乐系的,对石青的印象还只停留在教员公示栏上的一张证件照而已。我决定说点什么,我得告诉罗织雨先保持些理智,至少要等我调查清楚石青的底细,至少等我知道他是不是那个“陆风”。
“那个,是个不错的人,挺认真的。”我思量着如何表达才比较合情理。
“是吗,我也觉得呢。”不等我说完罗织雨就激动起来了。
“喂,但是你可别忘了,他前女友甩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立刻补充。
“啊呀,你想什么……我没说要如何呀。”罗织雨慌张起来。
“得了吧,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你还是先冷静一下吧。”我忽然决定,暂时还是静观其变吧。以罗织雨的别扭性格,就算想有发展也不会先开口的,何况那些关于陆风事情还从没有证实过。这样想也就平静了一些,接下来,还有许多问题要继续思考。
我们这样尴尬地沉默了一分钟左右,罗织雨傻笑了一声,翻身去了洗手间,一般她要晴空内存的话,就意味着要睡了,看来她是准备在梦里继续桃花盛开。我也起身去了水房,准备洗漱。在走廊上的时候,我和一个女人擦肩而过。那个女人看上去有些奇怪,形色匆匆的样子,明明是晚上却戴着大大的欧式太阳帽,帽檐压得很低,也不像是宿管人员,她是怎么进来的?我也没有继续多想,因为如果是小偷之类的话,应该不会戴那样惹眼的帽子。但是当我从水房回来的时候,却很难平静,我的门口放着一个黑色信封,上面印刷着“初昕 收”的字样。难道是刚才那个戴帽子的女人留下的?
我拿着信封回到寝室内,罗织雨已经爬上床了,我问她刚才在走廊来回的时有没有碰到什么人,罗织雨茫然地摇头,显然她也不知道信封的事。看来那个女人是在我出门时才出现在走廊,然后躲在走廊转角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等罗织雨进了房间,再把信封留下后离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在桌边坐下小心地打开信封,那里面有两张照片,略微有些泛黄。当我将它们完全抽出来的时候,感到血液迅速向大脑涌上来。第一张照片上是并排站着的两个女人,虽然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左右,但我还是能立刻发现她们的脸和我母亲的一模一样。或许这其中就有一个是我母亲,可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有双胞胎姐妹的事情。第二张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都四十多岁的样子,其中的女人我认得,那正是我奶奶凌香,我记得爸爸的相册里有过她的照片。我对奶奶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她一直单身,我很小的时候她就独自生活,我们很少来往,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她忽然疾病发作离开了。
我把照片塞回信封,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要给我这些?是想提示我什么吗?可是为什么不直说呢?我磨蹭着熄了灯,爬上床铺,完全没有睡意,脑中一遍又一遍浮现出刚才照片中出现的面孔。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听到罗织雨说梦话的声音,我也开始感到有些疲惫,但是在我的眼帘将要闭合的时候,有隐约的声音传来,我再次清醒。声音是从窗边传来的,十分细微,但我却听得很真切。我抬起头向窗外望去,差点没叫出生来,是黎朔!这儿可是三楼!此刻他蹲在窗外的窗台上,手电的光笔直地照向我,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随即,手电筒熄灭,黎朔做了一个示意我“出来”的手势,接着身影下沉消失不见了,简直就像幽灵一样。
我摸索着穿上毛衣和外套,凌霓和罗织雨已经睡熟了,我小心翼翼地开门溜出了寝室。出楼门的时候,宿管竟然没有在岗位上。当我来到公寓楼侧面的草坪时,黎朔就站在一棵月桂树下。“这么晚了还叫我出来。”我不满地说。“你看这个。”黎朔从外套里掏出一张什么东西,当它完全展开来我才发现,那是和放在我门口的那个一模一样的黑色信封!那个戴帽子的女人你去了黎朔那里?“这里面是什么?我也收到了这种信封!”我急切地问。“两张照片。”听到这个回答我更加难以平静。“宿管呢?”我问。“刚才被我用声音引开了,一会就会回来的。我们最好马上行动。”“什么行动?”“那个女人,你也看到了吧。刚才我拿到信封,就追出来,发现她没有离开,在教员公寓附近等什么人的样子。所以我来找你,现在去的话说不定可以跟踪她。”“那么走吧。”我们顺着公寓的墙边迅速穿越树林向教员公寓那边跑去。
公寓前的长椅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女人,带着宽大帽檐的黑色帽子,黑色的长裙外套着深紫色大衣,背对着我们。我们静静观望着,直到教员公寓有人走了出来,虽然光线很暗但我还是认出了他,那个人是石青。看到石青出来,女人便站了起来,两人会意地点点头,接着一起向北边走去了。我和黎朔迅速跟了上去,和他们保持在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上。看样子他们是要去北墙,我们不紧不慢地跟着,尽可能不发出声响。他们沿着北墙又走了一段距离,最终在北门前停了下来,紧闭的老旧的北门静默地伫立着,这时候那个女人径直走向北门,用脚尖指了指门下的一片土地。石青便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把折叠式的铁锹,开始在那片地面上挖掘起来。
不一会儿,地面上逐渐显露出了一个木盖子,那很可能是暗道。没错,那的确是暗道,木板被掀开之后,露出一个幽暗的洞穴。那两个人就这样渐渐隐没在漆黑的地穴中,那里面应该是有可供攀爬下去的梯子。接着,木板被重新盖上,除了那些被翻动过的泥土外,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现在怎么办?要跟进去吗?”尽管知道他们不可能听得到,但我还是压低声音说。“不,我们白天再来。我们不熟悉底下的情况,万一被发现或者有危险可就不好了。”“哦,那么现在回去吗?”“暂时就这样了,明天早上七点这里见面。”黎朔平静地说。“OK。对了,明天我们都带上信封,那些照片里有很重要的信息。”“当然。”就这样,我们暂时离开北门,慢慢往回走,神秘的女人为什么要来找石青呢?那个地穴又是怎么回事?我回头看了一眼北门,却只看到一片浓重的黑色。那之后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寝室的,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当宿管追问我时,我只是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自己总有半夜梦游的情况,就这样蒙混过关。
清晨时分,雾气更加深重,我走在校道上感到空气异常冰冷刺骨。六点半我起身的时候凌霓已经出去了,罗织雨还在蒙头大睡。我怀揣着装有照片的黑色信封,心里说不出的郁闷。来到昨夜里跟踪两人所到的地方,那里的地面已经被修复平整了,丝毫看不出昨夜被翻动过的痕迹,着实完美。黎朔拿着一把不知从哪弄来的铁锹站在那里等我,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将我收的信封交给他,并向他指出了照片中我认识的人。“你的呢?”我问。“喏。”信封被递到了我面前,我打开来,也是两张毕业纪念照,背面都写有注释。其中一张是萤场联大1962界本科毕业生的集体毕业照,应该是校方组织拍的。另一张也是毕业纪念照,不过看上去是学生社团自发组织拍摄的,背面用钢笔写着“萤场联大、米诺斯迷宫社、1986年夏”的文字。“米诺斯迷宫社?”好奇怪的名字,然而更让我震惊的是,我在这张照片中找到了父母的身影。
来不及细思,黎朔已经挖开了泥土,那块木板重新显露了出来。“来吧。”说着黎朔掀开木板,“不会有什么毒气吧?”“既然昨天他们下去过,就说明是安全的。而且我准备了氧气袋,万一有情况还可以撑一阵子。”白天的光线较好,可以看到地穴之下放着一架木梯,通往幽深的地底。“不会有人发现吗?”“我有准备。”,黎朔从旁边拖来一堆枯枝败叶,用细绳扎着。在我们顺着梯子爬进地穴后,黎朔从里面将那团枝叶拽过来覆盖在了木板上做掩蔽。地穴中并不潮湿,但是真的很阴暗,手电筒发出的光像是被四周的黑暗所吸收了一样,光芒十分黯淡。我们继续向下爬,大约有三四米深的时候,脚碰到了地面。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四周的环境显现出来,背对着木梯,面对我们的是三个并排的洞口。每一个洞口都深不可测,三个洞口静静地望着我们,似乎在哂笑着向我们发问——“你要怎么选择?”我们该选择哪一条路呢?这三条路,有可能会有死路、有可能通往未知的地方、有可能藏着什么秘密……
“那个,这难道就是……”我呆呆地望着三个洞口。
“米诺斯迷宫。”黎朔的声音在幽暗的洞穴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