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前一年，父亲过五十岁生日。
那一年，从库区迁过来许多移民。有了移民要办学校，市里就在移民村盖了移民小学解决移民子女读书问题。除了大学里的资教生，很少有老师愿意去那样的学校。父亲却去了，搬家的时候我和妹妹都不在家，想来他朋友多，搬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五十岁生日那天，家族里免不了又要聚会。父亲借了学校的食堂，空荡荡的大厅里把学生们用餐的桌椅合起来，亲戚朋友满当当挤满了整个大厅。
菜照例是父亲自己做的，想必他提前好几天开始买鱼买肉，头一天也许准备到深夜才睡觉。早上也许三四点钟就起床了，他年轻的时候瞌睡就那么少。
他起了床洗漱完毕就拿了钥匙打开食堂的门，从食堂门外的水龙头牵了水管进来把大理石地面冲洗得干干净净。把屋顶的吊扇全部打开，直吹到地上干了就开始拼桌子凑凳子。会来多少人呢？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些年仍在走动的亲戚朋友。他拼了四张桌子。
凳子碗筷都摆好了，他就开始煮米茶，夏天里天气热，米茶多放点水，放在吊扇下吹凉了比稀饭受欢迎。大肉都可以拿出来解冻了，得先把熏肉和香肠洗了，得找点稻草洗才利索，洗完了煮上不然就很难熟了。鳝鱼最难料理，不如整条煎成盘鳝，也省得再一条条黏兮兮的捉了来用磨石敲死。小鲫鱼倒是不急，可以再活一会。鸡是买的肉鸡，也拿出来解冻剁了就行。做蒸菜要去地里拔小白菜，小白菜怕蒸出来不好吃，可以再加点菠菜和苋菜。红薯也要去地里挖，做扣肉比腌菜好吃。配排骨要用冬瓜，四个桌子，一小只冬瓜就可以，摘太大的吃不完放着也只能坏掉。配牛肉要用芫荽。辣椒摘一小篮子应该够了。剩下就是小葱，蒜苗，生姜，蒜头。行了，准备就绪了。
有一些特殊口味需要挑出来。大姐夫喜欢吃红烧肉，但他近来身体不大好，吃不得油腻，算了，只做一盘，他吃不了也不至于太浪费。大哥喜欢吃野味，前几天队里送了两只野鸡来，可惜不多，不能每个桌子上都有。他四姑爹胃不好，只能吃清淡的，得炒几个清淡爽口的家常菜。五妹妹喜欢吃辣，芫荽炒牛肉不辣就不好吃了。六妹妹也喜欢吃辣的。
虽说老爹老妈给儿子过生日未免太过隆重，但希望他们也来，不然两个老人在家里做什么呢？
一切计划停当，父亲开始往灶里生火。大锅大灶做饭香，妹妹们都喜欢吃锅巴，就只麻烦些。不过也没什么，水烧干了灌气的时候记得用筷子插上灌气孔别让焦了就行。两个灶里都烧上火，一个蒸菜用，另一个就从摊鸡蛋皮开始吧。
等到十点过，客人们陆续来了。放了一场院的礼炮。小姑、幺姑帮父亲做菜，剩下的男人女人们都自己支了桌子凑了班子打起了麻将。晚上，客人们走了一半，剩下的都是家族里的人。这时候我才第一次回到这个新家。
我走进食堂大厅，好多声音在说：“磊磊回来了啊。”
小姑给我盛了饭，但我什么也不想吃。
我听见最后剩下的半桌吃饭的人中间传来的声音。
“小勇，舅舅想跟你喝杯酒。”
“老三，小勇喝不了，他脑袋长了瘤子。”
“成成，舅舅想跟你喝杯酒。”
“舅舅，晚上回去还要开车，我就喝这四分之一吧。”
“我儿子们都长大了，舅舅没有本事，儿子们也用不上舅舅哦。”
……
“那，他幺姑爹，只有我们两个喝了啊！你今天陪我不醉不归。”
“好哇，小哥，不醉不归啊。”
“你还不醉不归，晚上你不要骑摩托车回去啊？”
……
很快，大家都吃完了。这些年来，家族里吃饭速度越来越快了。
“高兴！”
“小哥尽兴了没有啊？”四姑爹问。
大伯大妈堂妹和爷爷奶奶已经坐在小勇哥的车上了，他们是要小勇哥送回镇上的。
“高兴！我们再去城里KTV唱歌跳舞。”
“好啊，小勇啊，你小舅还要去城里唱歌跳舞啊。”四姑爹招呼小勇。
“行啊，不过我先把家公家婆送回镇上去啊。”
“是，老爹老妈要回去睡了。”大妈的声音。
“那，小哥，你先坐我车进城里。”四姑爹说。
“不去啰，舅舅老了，舅舅哪里还要去城里唱歌跳舞啊。你们都回去吧。”父亲把手一挥，“今天，高兴！”
大姑小姑就和珺表妹上了四姑爹的车，姑妈大姑爹就和两个表嫂上了成成哥哥的车，幺姑爹骑摩托车带着幺姑和萌萌表妹，几分钟的时间，整个学校都安静了。
移民小学建在离镇子和城里之间，背靠着大山，门前公路对面才是移民村。学校里放了暑假，整个学校只有父亲一个人住。幸好那天吹西南风，第二天换了风向，整个学校都沉浸在附近上风向养猪场飘来的猪粪味道里。
父亲并没有醉的样子，我帮着他把桌上的菜汇总起来，腾空的盘子就摞起来拿去水池洗了。我们擦洗了桌子，把桌子靠墙回归原位，椅子摞起来放到墙角去。地上的垃圾扫了倒进垃圾池里，头上吊扇呼呼吹着，大夏天里，竟然凉沁沁的，想必是夜露已经下来了。草丛里，夏虫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和父亲都没有说话。
最后，我走出食堂，去水池牵水管来冲地。走出去四面八方都是夜空，星斗洒了满天，抬头看，最中间亮白的那一道是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