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吉人村疗养院应该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但我们跟着手机导航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地方,周边算不上繁华,但该有的全都有。
疗养院门口有一个小超市,蒋枫问我要不要买点什么,我说又不是去探望病人,他“哦”了一句继续往院里开,找到泊车位把车停好、下车后,我又把他拽回了门口的小超市。
我想买一排以前耿韵总买给我们的乐百氏乳酸奶,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买了一排娃哈哈AD钙奶。
结完账,从小超市走回疗养院的路上蒋枫一直在笑着看我,我知道他又在发挥想象力描绘我和苏妄深情的兄妹关系,我不想理他。
我们穿过空旷的院子推开了主楼的大门,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两侧的墙上贴了些疗养院的宣传单,正对门口的那堵墙上挂着两个月前的节日标语。
如果它真如宣传单里所说容纳了那么多的疯子与傻子的话,这座建筑的隔音未免太好了。
“怪不得你妈一住院你爸就要把阿妄接回来呢。”蒋枫看着一张已经褪色的价目表说。
蒋枫是南方人,我们刚谈恋爱那阵,我第一次给他讲我家里的事,他就开始管苏妄叫阿妄,听着就像TVB那部傻子电视剧的男主角一样。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苏妄的妄是哪个妄吗?”我问他。
“那你呢,你更希望他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他问我。
我和蒋枫说过,东大桥的事情之后我就开始有些害怕苏妄,我总会怀疑他其实没有那么傻,怀疑他脑子中和我们一样的那部分“恶”还没有傻透。
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还是激起了“嗡嗡”的回声。蒋枫说再没有人出来就有点瘆人了,然后他话音刚落,一个满脸皱纹的小侏儒就啪嗒着拖鞋从一旁的楼道走了出来。侏儒声音低沉,操着这座城市的口音,他问我们找谁。我和他说明来意后,他又走回了楼道,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人和他一起走了出来,女人对我们勉强地牵了牵嘴角,转身挥手让小侏儒回去。
小侏儒狠掐了女人一把屁股,惹得女人跳起来一声尖叫,尖叫声回旋消散后,他满意地朝我们狎玩一笑,啪嗒着拖鞋离开了。
所以这个看似工作人员的女人是揉着屁股朝我们走来的,这让我事先准备好的一套冠冕堂皇的过场话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好在女人并没有与我们寒暄的打算,她揉好屁股就把手插回了白大褂口袋里恢复了一台办事机器的样子,与我一问一答,没有废话。
我说我要接苏妄回家,她说苏妄,哦,苏妄,显然就算再重复几遍她也不会想起与这个名字相称的那个畸人,这里每个人都很怪,所以大家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也就都变得面目模糊了。
她喊来另一个人带蒋枫去找苏妄,我跟着她去办公室办出院手续,我看到了那张当年我爸填的入院登记表,他又把苏妄的名字写错了,写成了遗忘的忘。
办完手续,蒋枫还没有出来,我给他打电话,他说阿妄不肯跟他走,让我去帮帮他。
我循着哭闹声找到了306房,门是敞开的,一个胖胖的典型愚型儿正坐在地上撒泼,蒋枫尴尬地望着我,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把他从房间里拽了出来。
“是我的错,你又没见过苏妄,怎么能让你自己去找他。”
“这不是苏妄?”
“不是,苏妄长得很漂亮,他不是天生的弱智,他是被产钳夹的。”
我们是在活动室找到的苏妄,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一看他的背影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后脑勺有个明显的凹陷。
他还和以前一样留着短短的板寸,只是很多头发都白了,加上他头的形状,显得像个挂霜的冬瓜。他今年应该三十多岁了,具体三十几岁我不清楚,因为习惯了用上学的年级来估算人的年龄,而苏妄却只上过学前班。
我记得,我爸也是从30多岁开始长白头发的。自从听说那个流言,我就总会下意识地找他们两人身上的共同点,每次找到之后却又很后悔自己的多事。
电视上正在直播非洲野牛大迁徙,一头牛在过河时摔倒了,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正在画外音里为它加油,而那头牛却像屏幕外的苏妄一样茫然无感,一动不动。
我忽然很害怕喊他的名字,感觉只要不打扰他,他就可以永恒地以这个不老也不年轻的状态存在在这里,而只要他一回头,就会瞬间白发垂地,一眼万年。
蒋枫喊了他,他喊他阿妄,又喊他的全名,他都没有反应,最终是跟来的工作人员喊了一句“帅哥”,苏妄才傻笑着回过了头。
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又更傻了一点。这么多年了,我爸眼花了,耿韵中风了,我有房子了,他怎么就不老呢。
还是那么白,睫毛浓密的大眼睛,然后我就不敢再看下去了,我怕我又忍不住在这张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和我们这些正常人不一样,他回头好像只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他就是“帅哥”,他没有给我们任何说话的时间就又把头转了回去,之后我们再喊多少遍帅哥他也不理了。
蒋枫冲我做了个无奈的鬼脸,我从包里拿出了那排娃哈哈AD钙奶,刚掰开塑料膜取出一瓶,苏妄就听见声音回了头。我把一瓶插好吸管的娃哈哈递给他,他每吸一口都会像漱口一样让钙奶接触到口腔的每一个地方,最后才不舍地缓缓把它吞下。即便是这样,那小小的一瓶奶也很快就被喝光了,吸管发出刺耳的风声后,他从瓶子里拔出吸管,伸出舌头舔吸管上的奶珠,然后又撕开瓶口的锡箔纸,举起塑料瓶,把瓶底的最后一点奶送入了口中。
喝完,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直到从他眼中觅到曾经熟悉的央求眼神,我才张口说:“还想要就和我回家。”
“嗯!”他兴奋地点头答应,猛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外走,这时一个穿着蓝围裙的工作人员推着清洁车走进了活动室,他对苏妄调侃说:“要走了也不去看看你媳妇儿?”
跟来的那个工作人员向我解释说苏妄与一个20多岁的弱智姑娘关系很好,大家就开玩笑地说他们是夫妻。我又掰开了一瓶娃哈哈递给苏妄,示意让他去拿给他“媳妇儿”,他接过娃哈哈,笨拙地拆开吸管的塑料膜又把吸管穿透锡箔纸插入瓶中,然后递还给了我。
“哎呦,妹妹来了就忘了媳妇儿呦!”穿蓝围裙的工作人员夸张地哂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