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时三十分,医生接到了法警的电话,行刑已经完毕,莽克的身体将送往医院接受器官摘除手术。听到医生的转述,我的心跳突然加快,莽克死了,他真的死了,精确的死亡时间已经不容许我再去质疑。医生说:“莽克走得非常平静,像在睡觉。”我不曾经历死亡,不知道死亡会像睡觉一样简单。如果是这样,那我应该替莽克庆幸,他没有遭受枪决的骇人可怖,身体如自然凋零的树叶,坦然地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止不住想哭,我抑制不住,我终于嚎啕。母亲说:“不要这样,明天还要手术,保护好眼睛。”我和莽克因为一对眼角膜而发生关系,如果不是因此,或许我根本不会去注意这么一个生命的逝去。
我终于躺在了手术台上,人在昏迷中度过了两个多小时,醒来时眼睛上裹了一层纱布,有点胀痛。医生说:“供体的眼角膜已经在你眼睛里了,半个月后,世界又会把美好送还给你。”供体无疑是莽克了。我问:“那个捐献者长什么样子?”医生说:“你说供体么?身体非常健康,长得跟你有点像。”我说:“你别逗了,我说正经呢。”医生说:“等纱布拆除以后,你自己去看。”我的好奇心与日俱增,莽克的形象在脑子里画了无数遍,脑袋,鼻子,嘴巴都画好了,唯独眼睛画不上去。
母亲有天拉了个人进来,说莽克的弟弟玉多克想见见我。我看不到玉多克,但闻到了他身上的寒气。我说了声你好,玉多克也回了声你好,再没其他话。我想说感谢,但对象并不是他,想问问莽克的后事,但又怕太唐突。可是事实上,莽克的骨灰就捧在玉多克手上。玉多克帮着家里处理哥哥的后事,他刚刚从殡仪馆领了骨灰回来。回家前,他想看看我,确切地说,是看看他哥哥成活的眼睛。莽克弟弟的到来,让我有种负疚感。他刚刚失去一位亲人,可是我作为死者的受益者,却没法表达对他的安慰。我不想说“节哀”那样的话,玉多克根本就不需要,他需要的只是来看看兄弟的遗物。我听见玉多克说:“大哥,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脚步声已经响起。我忙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玉多克停住了脚步,他说了自己的名字。我紧着又问:“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或者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你,有事可以找我。”玉多克说:“不用,谢谢。”玉多克似乎已走到了门外。母亲说:“算了,人已经走了,我跟你爸商量,原想给人家点钱,可是人家硬是不要。想想,给钱也不太好,好像是买了人家的东西一样,这事怎么着都觉得别扭……”
母亲都感到别扭了,我更会感觉到不自在。我打电话给导师范吉明,可不可帮我找找莽克的案卷记录。范吉明说:“没可能,内部资料绝对不会外泄。怎么,你还想替一个死人翻案?”我非常讨厌导师牛皮哄哄的口气,任何案件到他嘴里都变成术语化的浓缩,冰冷得让人发指。他曾经当过律师,厌倦于职场拼杀,退而求其次,到大学当了一名老师。我本科学的是法学,因为着迷于导师的口才,糊里糊涂上了他的研究生。理想是当律师,但却发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冷水被泼了一遭又一遭。很重要的一点,我不能忍受职业素养的冰冷无情,繁琐的证据链总让我感觉像在做游戏。我想看莽克的案卷记录,无非是想多了解了解这个同龄人,为什么二十多年间,我们会划出这么不同的生存轨迹?
我没法想象莽克的所作所为,只知道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抢劫,他杀人,最终走上刑场,理所当然。他把其中一个器官留给了我,可是他的整个人却留在了我的心里。我不可能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供体,他几乎和我拥有同等的生命长度,我还在继续,他却戛然而止。我平平淡淡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他却拥有那么一个惊心动魄的人生,短暂如流星一般。我想,他一定有着和我不一样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我对他的了解只限于新闻上的十几行字。同案的邱某和李某在新闻中的信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是另两个莽克,相同的籍贯,相同的作案动机,相类等的判决结果。唯一不同的是,莽克越狱出逃,被缉拿归案后判处死刑,他们依然呆在农场接受漫长的劳动改造。
拆除纱布这天,同班同学拿着水果鲜花跑来看我。纱布一圈圈被解下的时候,我的黑暗的世界逐渐变成了肉红,又从肉红变成了煞白。煞白渐渐消去,一张张浸透阳光的笑脸出现在眼前。只有医生和同学,母亲没在,她担心手术的失败,跑到楼道里去做祈祷。医生的一根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说:“你在干嘛?”同学们突然欢呼起来,他们把我的手提起来狠狠地击掌,又高声朝外叫喊“阿姨”。母亲兴奋地跑了进来,晃着一脑袋狮毛卷,带着一股薰衣草香水味,像条肉毯子一样把我给裹进了怀里。母亲轻轻地叫着我的小名:“罗罗,罗罗,我的罗罗……”然后又扒拉开手机给一圈人打电话。
“老关,你儿子能看见啦!”
“爸,妈,你外孙子能看见啦!”
“大哥,你侄子能看见啦!”
……
母亲打着电话的时候,导师范吉明走了进来,一袭风衣,墨镜泛光,手插口袋,威风凛凛。同学们大叫:“范老,能不能别这么酷?”我们平时都叫他范老,他不老,才四十出头,本科的经济法课,几乎就是他的个人秀场,服饰多变出位,讲课内容脱离教材。如今,他是我们的导师,早已没了那么多神秘感。他自己也承认,我们是被他忽悠上了研究生。范吉明伸出了手,说:“来,祝贺你重获光明。”我客气地握了握,但心却依旧黯然。范吉明接着说:“莽克的案卷,我找了一些,回学校再给你。”我的心豁然开朗。我知道,莽克这个名字在我心里将从此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