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寻找死刑犯莽克的一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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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范老人脉宽广,七扭八拐从一位辩护律师那里得了一份案卷记录复印件,大概有五六十页,是关于抢劫案的口供。反反复复的审讯记录看得让人头疼,莽克在我的脑子里依然是模糊一团。我问:“怎么没有他的照片?”范老说:“犯人照片有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戴着手铐穿着囚服,你还当是光彩照人的大明星啊。”我非常讨厌范老这样的口气,他对囚徒和死者没有丝毫的尊重。我把案卷记录往桌子上一摔,说:“我的眼睛中有他的眼角膜,你指望我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囚犯?”范老愣了一下,他也许觉出伤害到了我,马上说:“我把律师朋友的名片给你,你去找找他,看他能不能给你更多点东西。”

我拿着范老给我的名片找到了他的律师朋友,律师姓吕,叫吕洪天,他曾做过莽克抢劫案的指定辩护律师。那起抢劫结案结得并不是十分顺利,因为莽克此前犯过小案,共有十多起,虽有口供,但认定起来相当麻烦,许多当事人因损失不大,不愿意出庭作证。不过这对判决结果影响并不大,莽克仍然领了长达十八年的刑期。那时他刚满二十一岁,我见到了庭审时的照片,穿着黄马甲戴着手铐的莽克安然地坐在被告席上,一张硬朗的方脸,干净,微黑,眼神迷茫,找不出方向。我问:“他上诉了吗?”吕洪天说:“没有,邱大明和李斌倒是扯着脖子喊了一下,表示不服判决,要去上诉。莽克是主犯,他们算从犯,可想而知上诉的结果。”我问:“我想知道他脱逃的事情。”吕洪天说:“这个我不清楚,我没参与这个案子的判决。”脱逃这种敏感的案子,他即便知道也不可能多说。其实对莽克的案件我的兴趣并不大,最主要的是想了解这个人。我问:“行刑前,你见过他吗?”吕洪天说:“见过一次,模样变了,像个三十多岁的人,大概是经常干体力活的原因。”吕洪天上网让朋友传了一张通缉令,莽克的大脸照出现在屏幕上。我突然觉得,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说不出为什么,梦里无数遍勾勒的难道就是这样的形象?我说:“好像我们已经见过了。”心潮翻涌,让我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吕宏天观察着我的眼睛,说:“你们的眼睛好像真有点像。”我说:“没有吧。”吕宏天笑了笑,说:“我说笑呢。”没有人像我这样沉重得看待莽克的死亡,他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可以匆匆丢掉的谈资,而我却必须带着对莽克的尊重认真地活我这条命。

我带着莽克的两张照片回到了家,四年的囚徒生涯将一个略显青涩的青年塑造成了一个满脸沧桑的糙汉,如果不仔细辨别,很难看出两张照片上是同一个人。通缉令上的莽克略显夸张,头微昂,眼睛努力睁大,肥大的喉结突出在外,像只刚钻出水面的河马。通缉令下方写明了籍贯,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和体貌特征,以及2万块钱的悬赏。他的籍贯是内蒙古包头一个叫胡岗的小山村,住址却在山西大同。按照案卷记录,他的发案地点是在包头赤峰一带,服刑则在呼和浩特某劳改农场。

莽克的抢劫案非常简单,某天夜晚,他和邱大明和李斌三人骑着摩托车压马路,看见街角一对开金店的老夫妻正熄灯关门,于是临时起意有了抢劫念头,他们尾随这对与新中国同龄的夫妇去了他们家,谎称查电表敲开了门。三人头戴头盔强行进入,邱大明和李斌将人捆绑,莽克搜罗值钱的财物,有玉石,有手表,有照相机,还有三万块钱现金,收获颇丰。整个过程花费十分钟,随后扬长而去。半小时后,老头心脏病突发驾鹤西去,莽克三人喝酒照相,定格了他们酒气四溢醉醺醺的大脸。后来,这张照片我在莽克的QQ相册里看到过,他口条外伸,酒瓶子顶裆,啤酒泡外冒,一副欠抽的造型。

莽克三人的被捕毫无悬念,此前的出租车连环抢劫案,他们已进入了警方视线。金店店主的死亡加快了破案进程。一天后,莽克三人被摁在了某乡村台球厅,邱大明因为反抗,别了个背铐,胳膊差点被拧断。李斌企图逃跑,一条大腿卡在窗台上,劈了大叉,裤子扯了,屁股露了半拉。莽克因为在蹲坑,听见台球厅里的混乱,忙把屎缩回去翻墙逃跑,然而还没出村口就让警犬给逮了一口。警察说:“来,再跑啊!”莽克撒腿就跑,警犬“呼”窜上了他的背后。警察一声口哨,警犬松口,莽克栽倒在地。警察说:“来,再跑啊!”莽克爬不起来,他已经被那颗肉弹砸得气绝。后来,莽克将该警察举报,说他用警犬戏弄他,于是该警察被关了两天禁闭。

审讯室里的莽克交代得非常顺利,受害者的死亡给了他一击重创。法庭预审的时候,莽克的脸几乎被老夫妻的女儿撕烂。女人大骂:“你这混蛋,杀人犯,你等着判死刑吧!”哥哥受审,玉多克一直都在,他很想上去替他解围,可是他们却隔着好远。玉多克说:“父母嫌丢人,没来,我和他一起长大,我不来,就没有谁能来了。他答应我好好改造,可还是脱逃了。我哥哥不坏,他就是路走错了。”我不想对莽克的错误道路做任何解读,他的失足有各种原因,但每一种解释都非常苍白。我也不能解释我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我,对许多人和事都充满悲悯情怀。也许莽克同我一样,他也会对自己有各种疑问。他解释不了,但在死亡之前,他却交了一份答卷,把自己仅剩的身体捐献了出去。也许他曾被某个觉悟颇高的人游说了,也许他曾读到了令他豁然开朗的书籍,他的生命被剥夺了,但他却不愿意放弃对生命的尊重。这像悖论一样的答卷不可能再让我心安,我需要去还愿莽克所走的路,需要去把他的故事讲述出来。如果没有这样的行动,那我眼睛中的眼角膜一定会有排异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