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我和多克同睡一个床铺,棉被很温暖,带着阳光的气息,枕巾是新换的,上面是鸳鸯戏水。多克说:“枕套是我妈绣的,是给我们结婚用。算了,不说他了,没意思。”我们聊了些其他事,但聊着聊着又回归到莽克身上。多克说:“莽克以前就躺在你这个位置,我睡姿不好,睡着睡着就把他挤下床了,他不气不恼,把我爸的行军被铺地上就躺下了。”莽克爸当过兵,我在他们家的相框里看到他扛着钢枪的英姿,目视斜前方,目光刚毅,帽檐上的五角星鲜红无比。照片记录了这个男人蜕变的历史,面目越来越苍老,眼神越来越浑浊,腰身越来越弯曲,头发越来越稀疏。莽克的照片不多,只有两张,一张和多克一起,站在一个小花坛里,被鲜花簇拥,头戴大号军帽,眼神好奇,大概是头次照相。一张穿着黑色皮夹克,内露纹绣衬衣,昂着头,叼着烟,目光锐利,身后黄土枯黄,和他的衣着格格不入。多克用手机查看了QQ空间,里面还有一张莽克的照片,头发光亮,笑容灿烂,英气逼人,旁边站着一个露白臂的女孩。多克说:“这是我哥的女朋友,叫舞阳。好了不到一年,人就进去了,进去以后就散了。莽克在她身上花心思挺多的,抢来的好多东西都给了她,她也不问东西从哪儿来的,照单全收。警察找到她的时候,东西差不多都变卖了。更可气的是,舞阳还有一个男朋友,是个小白脸,靠女人养活。莽克让我把照片删除,我没删,说给他留着,好让他犯糊涂的时候脑子清醒点。”多克找了一部录音机,又拿出一盘英语磁带,磁带上写着“莽克个人专辑”。多克说:“这是莽克自己给自己录的,他五音不全,还挺喜欢唱的。”多克打开了录音机,先是一段英语听力,接着是一段嘶嘶啦啦的噪音,随后莽克的声音从喇叭里爆了出来:“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是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莽克吐字不清,但唱得很认真,嗓音带着变声期的嘶哑。一曲唱完,莽克自己拍手鼓掌。多克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他真会自己找乐。”之后是一首《男儿当自强》,唱到高音时,嗓子几乎破了。莽克妈的声音从录音机里传来出来,说:“莽儿,你别唱了,惊得咱家鸡都不好好下蛋了。”我和多克都笑了起来,时间仿佛一下回到了十年前。我想象莽克退学后的那段时光,他很孤单,闲来无事只能抱着录音机听歌,听厌了,就自己唱自己录,打发着无聊。多克说:“那时候,我爸在贩生猪,莽克就跟着去捆猪,他太小了,连猪后腿都拉不动。我爸是想逼他回去念书,可是莽克死活不肯说累。后来,我爸的三轮车出了车祸,跟他合伙的人撞碎了脑袋,人死了,猪跑了,坐在车斗里的莽克吓坏了。莽克对我,他亲眼看见人的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脑浆子糊了一脸。”
莽克曾看过这样骇人的死亡景象,心里未尝不会留下浓重的阴影。可当他脱逃拒捕的时候,却杀死了一个人质,这死亡景象岂不是更加逼近?多克说:“我哥去问那个女人要水喝,结果那女人偷偷报了案,莽克穷途末路抓她当了人质。我想,莽克那时候脑子已经乱了,他发了疯,他用刀扎那女人,扎自己。最后肩膀上挨了一枪,他才松手。那女人血流太多,没救活,莽克活了过来,我看见他的时候,脖子上有三条伤疤。”
我不知道莽克为什么脱逃,多克也说不清楚。多克说:“那几年,他表现挺好的,说可能会减刑,可结果为什么又会是这样?”和莽克一起脱逃的还有一个人,那日,他们在狱警办公室打扫卫生,趁着没人看管,就偷越围墙逃走了,两百万伏的高压电网也没能拦住他们。逃跑过程中,那个人因为脚踝受伤落在后面,很快被警察找到。莽克徒步走了一天一夜,他实在太渴了,就去讨水喝,却被人告发。我想象着莽克带着饥渴和荷枪实弹的武警对峙的绝望,想象着他用刀疯狂刺戳最终被狙击手击中肩膀后的痛苦,一个鲜活的生命用一种的最惨烈的方式向世界做着告别。我想,莽克这一次大概已经算死过一回。待到再次面对死刑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况且是被实施了最人道的注射死刑,没有人再对他做任何肉体上的蹂躏,至少从表象上来看是这样。我不了解注射死刑的过程,但我想他应该走得比较坦然。多克说:“莽克的遗容很平静,脖子上的伤疤做了掩盖,衣服是我妈做的,鞋是我买的。封棺的时候,我爸往棺材里散了一千块钱的烟。”我问:“那个脱逃的人怎么样了?”多克说:“判了无期,不过判不判都无所谓了,他得了绝症,活不过一年。脱逃的想法肯定是那个人出的,莽克绝对不会拿这个主意。”我问:“他要逃到哪里?”多克说:“他是奔着中俄边境逃的,可是一出去就乱套了,没有方向,瞎走。我问他为什么要逃。他只说刑期太长了,里面干活儿太苦太累,总感觉活着没啥希望。再进一步问,他就特别烦,说你好好活你的,别管我的事,该死就死,没啥大不了。我总在怀疑,他在监狱是不是受人虐待?”多克因为对莽克的感情,总是以最恶的心态揣度监狱。可我从吕宏天那里听说,监狱里的莽克绝不是个善茬。在那个鱼龙混杂的雄性世界,作为十几起抢劫案主犯的莽克无论如何会利用好自己那点偏执,那点暴力,还有那点凶残。我不怀疑莽克性情的善良,但也不想袒护他为了生存而挣扎出来的兽性。人是如此复杂,莽克也毫无例外,他死了,他的生与他的死应该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