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多克一家四口人吃了顿饭,莽克的遗像在旁边看着我们。多克劝我多吃,说坐了一路的车,肯定饿坏了。莽克妈也不住地给我夹菜,我的饭碗上堆起了高高的菜尖。妮儿扒拉了两口饭就捧着我的平板电脑去玩了,一会儿自拍,一会又拍她爹妈和她哥。多克揪起妮儿的马尾让她把东西放下,妮儿捏着发根撅着嘴死活不肯。多克说:“一天到晚不好学习,就知道玩,就这状态,能考上大学?”妮儿一脸的不服气,说:“反正我是考体育的,考那么高干嘛,简直浪费。”兄妹俩打打闹闹,妮儿打不过只好躲进她爸怀里。这样一个温馨的家里如何会走出莽克这样一个人?
莽克九岁离开了家,也许对父母是有些怨言的,只是年纪太小不敢说出。莽克十五岁的时候在家呆过半年,那时他大伯和伯母离婚,他被判给了大伯,而后大伯再婚,他只好没了去处,只能回村子。莽克的大伯在大同做生意,家里经济条件还算不错,所以莽克的父母认为,儿子去了大同算是享了福。莽克落了城市户口,落户时跟了大伯的姓,姓了王。大伯之所以姓王是因为玉字常被人漏写一点,为了做生意方便,就改了姓。姓氏的改变也许曾带给莽克些许的不舒服,不然器官捐献书上为什么要写成“玉”?我是在猜测,但也许是笔误。
莽克九岁之前在村里读小学,如今学校已经撤学,校舍变成了村活动中心。多克带我去看了看,院子里长满杂草,旧国旗杆矗立,水泥台上铁锈落满。多克说:“我哥哥上二年级的时候,我上学前班,每天上学,我都跟在他屁股后边。后来他走了,我很难过,上厕所再没人帮我解裤子,铅笔秃了也没人帮我削。”莽克指着一棵粗壮的白杨树对我说:“这棵是我和我哥哥栽的,挖坑的时候,把下面一条水管子给铲破了,经常往外渗水,所以树长得特别好。这秘密只有我和莽克知道。莽克每年从大同回来都来看树,走的时候嘱咐,一定别让人把树砍掉。”多克带我去钻狗洞,狗洞是学校院墙上的窟窿,他们上学放学为了抄近道,往往从洞里钻进钻出。狗洞还在,堵了个树根,但想钻过去,实在有点困难。多克爬上了墙,然后拉了我上去,他指了指远处的一座白房子,说那就是他工作的中学。多克说:“那是方圆十几里最高最现代化的建筑了,是前几年希望工程给捐的。我初中毕业那年刚刚建成,没赶上在新校区念书。”白房子一共三层,孤立地杵在两条公路的交叉处,颇显孤独。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教室里走动的人,但学生很少。多克说:“有几个教室是空的,学生少得可怜,三个年级加起来才一百来人。”我问:“怎么那么少?”多克说:“独生子女多嘛,再加上好多学生外流,有的去了县城,有的去了包头,呼市去的也有,有条件的都不愿意在这里念书。莽克那时候跟大伯去了大同,好多人羡慕,觉得去了城里肯定是大好前途,可是最后结果很让人失望。我大伯离婚后,莽克就辍学了,连初中都没念完。我爸那时还跟大伯吵一架,说好歹让他弄个初中毕业证。可是莽克死活不肯念了,窝在家里半年没出去。后来莽克跑了,是让我爸打跑的。我爸絮叨他没出息,莽克顶嘴,说,你才管过我几天,凭啥这么说我。我爸的鞋底就抽上了上去。莽克后来就很少回来了,全家人以为大伯肯定会给他找工作,可是大伯却又娶了个小媳妇,还有了自己的儿子。两头的家都回不去,莽克只能到社会上瞎胡混了。”我问:“这些你那时候都知道吗?”多克说:“那时候电脑手机不像现在这么普及,离得太远,也就不怎么联系,等莽克被抓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一直在晃荡。那几年,莽克每年过年都会回来,穿得很阔气,戴金项链,穿皮夹克,头发抹油,给亲戚小孩发压岁钱不是五十,就是一百,都以为他发了财,后来才知道那些钱全是抢劫得来的。”多克抹起袖子让我看他的衬衫,说:“这是莽克送我的,他对我说,穿好点,别让人瞧不起。也许他有过让人瞧不起的时候,不知道,我也没问过他。他唯一当我面干的坏事是拿走了三爸的手机,说是借去打个电话,结果再找人时连人影都没了。这事发生没几天,他的案子就发了。我质问他,为什么拿走三爸的手机?他一言不发,双手缩在手铐里不停地吸烟。我很想拍出把菜刀让他把那双爪子剁掉。莽克咬破了嘴唇,血滴在手背上,他在哭,但憋着,不想让我看见。”
多克带我去了莽克的坟地,新坟上躺着一个花圈架子,几朵还没腐化的纸花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多克说:“埋葬莽克的时候,没人替他行孝,没人念悼词,也没有人喊棺,发送他的只有我们一家四口。花圈都是我妈自己扎的,盖棺布是我妈一个人缝的,棺材是我和我爸两个人漆的。打墓穴的时候,没人愿意帮忙,只好雇人去挖。埋完人的第二天,墓碑就让人泼了茅粪,听说是受害者家属干的。我不想替莽克辩解,他害得一家人不得安宁。我不管别人咋说,莽克是个好哥哥,他做坏事,我恨,但他死了,我伤心,没人能管得了我伤心。”多克哭了,我很想对莽克说,还有人愿意为你流眼泪,你也不枉白活一场,可是如果早知道这道理,又何必去走上那条不归路?多克说:“莽克就是个傻瓜,大傻瓜,他是傻死的,他有心事不说,只会憋着,已经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弟弟。”多克的拳头砸着墓碑,碑座颤抖,浮土松动。夕阳把墓碑影子拉长,盖住了多克和我。风乍起,胸中惆怅百结。嘴角处,过滤嘴润湿断裂。阡陌中,霞光百转千回。孤坟上的新土如烟缕般在空中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