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风月大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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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两个月后,我突然接到薛羽丹的电话,让我赶快回南京,她现在要被父亲绑到台湾去了。

我只好回到南京。

结果一到南京就被薛羽丹灌醉,塞进一辆吉普车,出了南京去了上饶。

等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薛羽丹告诉我,红旗已经插在南京总统府楼顶了。

她指着开车的司机说,“严正飞,他就是那天晚上吻我的人。”

“黄教授,工作需要,向您致歉。”他说。

“原来你真的是共产党?”我问她。

“我这叫出淤泥而不染。”她说。

接着,解放军势如破竹,顷刻间王旗变了。

金陵女师复校,薛羽丹摇身一变成了江苏省文化局的官员,同时兼任金陵女师的书记。

我爷爷去香港了。我很惆怅。

她父母也飞台湾了。她却很兴奋。

“你不想念他们,不担心永远见不到他们?”我问。

“百废待兴的,没时间想这些。”

我只教我的课,平时也很少见到她。

我倒觉得解脱了,本来就是一场打了掩护的恋爱。

1952年,院系调整了,我们按照中央的部署全都要去北京,并入北大。

我是天涯漂泊,哪里都一样。

薛羽丹纠结了几天,最后告诉我,“我不能因为舍不得你而干扰中央的教育战略。你还是去北京吧。我希望我能尽快调到北京去。”

“你们永远也没有自私的时候吗?”

“嗯……只有一次,把周静芳从你身边赶走那次。”

到了北京后,北大迁到海淀和燕大合并。

那时这个学校,精英荟萃,光彩耀目,我只是光芒背后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星。

很多人都觉得把这些学界大师集中到一起,是不可思议的大手笔。

我当时却开始从另一个方向思考。我想到唐太宗说的“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唐太宗是要把这些人当作延续统治的工具,而这个大学聚集了这么多英才又是什么目的呢?

起初只是疑虑,后来渐成潮流的马列学习和精神改造,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从放养变成圈养。就如一群鹅,圈到一个围栏里之后,就可以方便改造、监督和整治了。哪只鹅敢发出怪声,立刻揪着脖子拎出来,成了千夫所指。

薛羽丹终于是无法调过来。

寒假的时候来北京看我。

两年不见,她忽然有了白头发了。我惊讶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终于默默地流下泪来。

她虽然没有停职,但已经在局里两次批右的大会上被点名批评了。

虽然还是领导,却已经毫无威信,连打扫卫生的大娘都故意不打扫她的办公室,还把厕纸筒故意堆到她屋里。她稍有辩解,便一堆人冲到她办公室里,让她反复读语录,读到喉咙沙哑,头昏眼花。

“这下你明白了吧,以前我跟你说过,我爷爷告诫过我,在这个社会里,我们要做穷人,要做贱人,只有贫穷和没文化的人才没有底线地斗争。”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已经30了,还没来得及和男人做过爱呢。”

于是,她凄凉地看着我,“你现在还不讨厌我的话……”

我对“性爱”从来不持任何圣洁的看法,当然也不贬低,当它可以是幸福的时候,just do it,当可以给人安慰的时候,去做;当排遣无聊的时候,去做;当增加了解的时候,去做;当想留作怀念的时候,去做……

每个女人都是一种植物,各有其独特的美丽,如果性爱是我能给予她们的一种营养,我愿意提供。如果她们并不需要,我也决不引诱,绝不泛滥。

“早知道,爱是这么幸福,我为什么不早点开始。”她做完之后,看着窗外的夜色喃喃自语。

“在我面前,求你千万别说年华蹉跎的话。要知道我永远比你老二十年。”

“但你经过很多,享受过很多,时间似乎也把你忘了。你看你多么帅气,连一根白发都没有。”

“放宽心。拿出你当年在父母身边潜伏的勇气和毅力。”

她忽然痛哭起来,“我现在才知道,我背叛父母会让他们多心痛。”

第二天南京就来电话让她立刻回去交待问题。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1980年,从平反工作的文件中,才知道她就在回去南京两个月后投江自杀了。

阴清的江水流过那座城市,从古至今的一座城池,被称为石头城。

真如石头一样冰冷吗?

苦难并不会让人自愿去死,曾经的华丽的梦破灭了,才会让人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