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隆昌客栈天字号房外,安良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上,看似闲极无聊,却其实在小心翼翼地看着客栈中来往的人,掂量着每一点的怪异。
房中,蒋熙元与苏缜对面坐着,面前八仙桌上摆了上等的酒席。蒋熙元执着白瓷酒壶兴趣盎然地品着八年女儿红,苏缜正很认真地吃着桌上的菜。
“这酒,比不上锦城春的滋味。”蒋熙元摇摇头,说话间又倒了一杯。
苏缜头也不抬地说:“你是对着我喝酒所以才嫌没滋味。”
蒋熙元扭头看他,略略地眯起眼睛左右打量,“也不是。我在想,如果你这般模样生成姑娘家,也该是个天姿国色吧。”
若是别人对苏缜说这话,大抵是活不成了。可蒋熙元例外,他是四岁上就陪着自己读书习武的伙伴,关系亲厚自然不比旁人。所以苏缜并不恼,只是嫌恶地蹙了蹙眉,道:“我不是苏绎。”
蒋熙元大笑了两声,“其实他也是个痴情人。不过,也幸好他是个痴情人。”
“你还在这里喝酒?不去找那个袁姑娘吗?”
“不去。”蒋熙元半醉半醒似的摇了摇头,“她以为她是谁,抛出点小饵来就想让我上赶着?那姑娘美则美矣却不是个善茬,不能让她太自以为是。”
“你有把握她会来找你?”苏缜似笑非笑地问他。
“她只会比咱们更心急。就算没有她给的消息,咱们真想查也不是查不出来。我在想,这么一个有眼力有野心而且还有点脑子的姑娘,怎么能用的更好些。”
“随你。”苏缜还是这句话,想了想又说:“别乱来。”
蒋熙元把喝干了的酒盅放下,不满地说:“乱来?我可从来没乱来过,对哪个姑娘我可都是真心的。多情些罢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什么意思?”
苏缜垂下眼捏了捏茶盅,声音很轻却又不容置疑地说:“不管与我相似的那姑娘到底是何许人,务必报我知晓,别乱来。”
蒋熙元虽不甚明白却仍是点了点头,“那是自然。”说完又迟疑了一下,“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
“我也不知道。”苏缜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回答他。
武三这一夜只歇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开始赶路了,快马狂奔到这天晌午才进了禹州。禹州在景国的西南,位置上算不得偏僻,但因着西侧便是大戈壁而显得有些荒凉,离锦城快马两天的路程后,景色已是全然不同。
武三揣着那封信直奔禹州首府胶宁,到了郡府门口后几乎是从马上摔下去的。郡府守门的吓了一跳,急忙的跑过来细瞧他。那守门看他的马匹和装束并非官邮或差人,神色中难免漫上了点轻蔑,“什么急火火的事跑成这样?要歇脚也别在这,赶紧一边呆着去!”
武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道:“官爷,我不是歇脚,我是送信来的。”
“送信?给哪送信?郡府?”守门的顿了顿手中的棒子,“这玩笑你也开得起?留神打你几十杀威棒。”
武三有点着急了,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官爷,这我哪敢开玩笑,真的是送信来的。你看,这不就是吗。”
守门的把信劈手抢过来,颠来倒去的看了一番,除了封皮上的一个‘尹’字再没其它的了,“给府尹的?”
“我不知道。”武三照实说道,也有点着急,“人家付了银两就说送到这来,我哪知道送给谁。这信您接了就是,给我写个收条,我回去好交差。”
守门的把信往他身上一扔,“收个屁条!我知道这信里写的什么!要是点子不找四六的屁话,恼了大人,我这差事还要不要了!去去去!回去问清楚了去!”
武三看他要走,想也没想的就伸手拉住,高声道:“我说您不能不讲道理啊!我从锦城一路跑过来,哪有再回去问的!”
“嘿!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是不是!”守门的扬起棒子来就要往外轰打,武三算得半个江湖泼皮,一见这架势就乐了,一步跳开来便嚷道:“官差打人啊!打人了啊!欺负百姓了!”
“干什么呢?”门里走出个穿着藏蓝缎子长衫的人,看着像是个文人的模样,四十多岁的年纪,负手站在台阶上面色不虞地问道。他声音不大却也威力十足,登时那守门的就没了气焰,握着手里的棒子三步并做两步的跑过去道:“顾爷,这刁民闹事。”
“刁民?”那个被叫做顾爷的人轻哼了一声,“是不是刁民岂是你说的?”
守门的不吭气了,耷拉着脑袋站到一边。顾爷侧目看了武三一眼,“府衙前喧哗,这便能治你罪了。”
“草民不敢,不敢。”武三当然会看眉眼高低,赶忙陪着笑把手里的信扬了扬,有点委屈地说:“草民就是来送个信的,没别的意思。这信送不到草民交不了差,所以嗓门才大了点。您莫怪。”
顾爷原本冷眼看着他,等看见了信上的那个字后,脸上的神色一变,两步冲下台阶将那信拿到了手里。他盯着那个黑漆漆的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问武三道:“这信谁差你送来的?”
武三一看他这样子便知道这信是送对地方了,于是放心了一大半,轻松地说:“我没见着托镖的人,听说是个年轻小公子。”
顾爷沉吟一声,拿着信便转身往府衙里走。武三赶忙喊了一声,“爷,您给写个收条,我回去好交差。”
顾爷顿住脚看了他一眼,对旁边的守门道:“把他先押起来,看好了,不许苛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武三看着那守门怪笑着招呼人过来,心里一凉,傻眼了。
八月初四,白露刚过,原该是秋凉爽快的日子,可今年的暑气却迟迟不散,秋蝉不死心的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中的闷热让人心生焦躁。
霁月山庄里,晚镜陪着李香儿在屋里饮着冰茶,相对无话,各自伤神。李香儿在烦躁着即将到来的八月初九,晚镜在烦躁着林钰的归来时日,等着他带回可以解开那傀儡术的办法。
聊城外,袁陵香坐在院子里的丁香树下,手里捧着一张绷好了的白绢,上面千瓣菊的花样已经画好了,却是一针也没有绣出来。她烦躁地看着日头升起又渐渐西坠,始终等不来有人找她。
胶宁的府衙里,武三也很烦躁。他走镖这么多年,遇见过不少危险,负过伤也拿过贼,却还从来没遇到过莫名其妙被官府押起来的状况。他想起出门前自己的兴致勃勃就觉得懊恼,天下果然是没有那么好赚的钱。这次,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命丧了禹州吧?
八月初六,锦城燥热的暑气终于被一场绵绵的秋雨驱散了大半,带来了秋天应有的清爽,却是没能卸掉压在晚镜心头的沉闷。
晚镜一早去给李香儿请安,远远地看李香儿身边的丫鬟采薇捧着一包东西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往西侧下人跨院去。晚镜追上去几步到她跟前,瞧着她手里的大包袱,“这是去哪?”
采薇一脸的不快,气鼓鼓地道:“夫人让奴婢去差人把这东西给那个女人。”
“什么东西?”晚镜伸手捏了捏,心里却是明白了。
“衣裳!”采薇气道,“夫人也真是的!竟还想着给那狐媚蹄子送衣裳,奴婢瞧着真是……”
“放着。”晚镜冷了声音道。
“放着?”
“不用送。随便搁哪就是了,如果娘问起来,就说是我吩咐的。”
“是!”采薇眼神一亮,改用手拎着包袱转身就要往回走。刚回过身去,就见李香儿打了帘子出来,倚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晚镜。不过几天的工夫,李香儿就瘦了一大圈,眼眶下一片淡青,显得很是憔悴。
晚镜瞧着心疼,却也只是那么静静地瞧着她。李香儿疲惫地冲她笑了一下,走过来捏了捏她的脸,“闺女,再不忿,也就这样了。”
“女儿不想让她进这山庄。”晚镜硬生生地说。
“我几天都没看见林钰了。娘不知道你们在忙什么,但总归是与你爹纳妾这事脱不开关系。”李香儿叹口气,又正了正神色对她道:“我知道你们心疼我,气你爹做的这件事。可是我也要告诉你们,不管你们干什么,都得要顾及你爹的颜面,不能由着性子胡来。那女人要进门就让她进,往后日子长的很。”
这不是纳妾的事,这也无关颜面的事。晚镜咬了咬牙,几乎就想把华琼的事合盘托出,可终究还是没敢。她默默上前托起李香儿的胳膊,衣衫下明显细了一圈的小臂让晚镜又是心惊又是心疼。
如果林钰那边仍是找不到办法,那是不是可以干脆杀了华琼?晚镜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这闪念一过,便惊得她自己心头一阵颤栗。
那盲眼的老头,那盖着厚毯子的老太婆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林墨山是她珍视的家人,华琼又何尝不是那对老夫妇的心头宝。晚镜暗暗地自嘲,原来人欲作恶便是如此,一念而已。莫道什么师出有名以恶惩恶,恶,永远只是恶。
细密的秋雨中,一架马车缓缓地从锦城西门驶了出来。那原本就乌亮的车身被雨水刷的仿佛镀了一层桐油,低调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华贵。
霁月山庄的门子远远地看着这辆车驶近,停了下来,驾车的伙计抬了抬头上的斗笠,跳下车走到门口,拱手对门子恭敬地一揖。门子还了个礼,“您找谁?”
“请问,这里可有一个叫张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