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直接进入了承云楼的后院,张禾下了车,粗略的打量了一下后只觉得处处透着讲究。与承云楼前堂不同的是,这里并不是多么奢华,但细看各处景致布置皆是匠心独具,不会让人瞠目结舌的赞一句华丽,但也绝不会让人小觑了主人的实力与品味。
上次立在门口与张禾调侃的伙计,此刻一身夸张的绯色长衫外袍,立于满园青翠之中晃的人眼前发晕,乍看像是浓墨重彩的一副公子游园图,细看却又被他脸上那股玩世不恭世俗气质给破坏掉了。突兀,但又不是粗鄙。
“这位……”张禾抿了抿嘴,那声公子对着他却叫不出来,“如何称呼?”
“云摘砚。”他呵呵的笑着,“不是艳丽的艳,是砚台的砚。幼时抓周抱了方砚台,只可惜长大了却写不出什么锦绣文章来。”他指了指身上的衣裳,“家父取名取错了。”
张禾点点头,略略回想了一下,确认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
云摘砚伸长了手臂对着院子划了半圈,广袖晃在半空红的耀眼,“公子觉得这院子如何?我已经把后院正房收拾妥当了,公子尽可安心住着。”
“多谢云公子好意了,我还得回去。”
“回去?回哪去?”云摘砚冲他眨了眨眼睛,“霁月山庄?我说公子,您在那做个小管事莫非做的还顺心了?我之前是没见过您,但您的名字我可是听过不少,您这等人物藏在一个庄子里做下人,难怪怎么都找不着。您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
张禾听着心中厌烦,便冷然一笑道:“我这等人物?云公子太抬举了。”
“啧,可不就是么。”云摘砚像看不出他脸色似的,继续说道:“哎,早知道上次是您,我说什么也得把您留下。白白地飞了一桩功劳啊!”
“你又不是没想留我。”张禾不咸不淡地说。
云摘砚微微一怔,随即袖起手来欠了欠身,陪笑道:“派人盯着您是我不对,我那不过也是小心起见,没恶意。今儿我向您赔罪。”
“赔罪免了。”张禾站在原地没动,“我上次过来你让我白跑了一趟,这次便把那消息补给我就是了。”
云摘砚回头哈哈一笑,“公子这就没意思了吧!我既已备下薄酒,您想问什么我还不都得倒给您,何必这么着急呢?我虽不是什么人物,但您也别太不拿我当回事啊。”
张禾盯着他蕴了口气,略思忖了一下,拾步向前迈上了院中的楠木小步桥,“我应该拿你当怎么一回事?”
云摘砚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怎么回事都行。拿我当这承云楼的掌柜,或者拿我当个朋友,再不行,你拿我当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也使得啊!”
朋友。张禾忽然就想起了晚镜,于是那天隐没在唇角的笑容,此刻又不自觉地轻溢在了脸上。朋友这个词在那刻之后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在他心中,恐怕再没有人衬的起了。
“我觉得路人不错。”张禾一面说着一面推门进了屋。云摘砚在他身后喊道:“错了!公子,酒席不在那屋。”
张禾回头有些恶毒地笑了一下,“我就在这屋吃,你看着办吧。”
“行行行行行。”云摘砚没脾气,赶忙招呼着人去隔壁屋里搬酒菜去了。
不一会儿桌子便布好了,云摘砚请张禾入了坐,又好气又好笑地对着他讪讪地笑着,“公子真是调皮,使这么个招捉弄人,算是报复吗?”
张禾浑身不自在地抖了抖,“你能好好说话吗?”
“行。”云摘砚提起酒壶斟了杯酒递给张禾,“公子,酒是温的,这天气喝起来最舒服不过。我先敬您,这酒喝下去我与您就算正式认识了。”
张禾手里转着酒杯道:“你不是让我拿你当路人吗?”
“认识了就不是路人了啊!您看您,要是路人,谁会跟您多说话?谁会告诉您前歇日子住到我承云楼的是谁呢?”
张禾无奈地笑了一声,酒水沾唇抿了抿,“你话真多,真挺讨厌的。”
云摘砚仰头把自己杯中的酒喝了,笑道:“我跟您不同,我就是市井混出来的。您这样的出身瞧不上我也在情理当中。其实,龙有龙的海,鼠有鼠的洞,也说不准那片天地更大。”
“随便吧。”张禾放了酒盅拿起筷子来,一边看着菜色一边道:“龙也好,鼠也罢,哪片天地更大也与我无关。没兴趣。”
云摘砚放下酒盅,淡淡地笑了一下,做作地捋了捋额边垂下来的碎发,“这还叫无关,无关的话您还问?”
张禾有点烦了,把筷子重又放回桌上,站起身来说:“太子不便离京,二皇子在禹州,最小的三个年岁在那摆着自然是不可能出来。余的不过三人,你若不肯说就算了,我从别处也不是问不出来。”说完他整了一下身上的粗布衣服,说了声告辞便往门外走。
“别别别!”云摘砚赶紧拦住了张禾,陪着笑道:“我错了,我嘴碎。您坐下,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不行吗?”
张禾面色不虞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坐回去。
云摘砚挠了挠头,“上次住在这的是五皇子苏缜。就住了一个晚上,去了趟花市看放河灯,回来后请了个大夫;晚饭点的上等菜席,是送到房间吃的,还嘱咐着菜中不要放姜,白饭要了两碗,没您吃的多。噢,另外还点了壶锦城春,但是收盘时似乎只有一盏酒盅用过。差不多就这些吧。”
“听你这意思,有人陪他一起来的?几个人?是谁你认识吗?”
云摘砚揽袖挑了个大拇指出来,“公子听得真细致。没错,明里有两个人陪着他,一个是太监就不多说了,另外一个我当时不认识,是后来报上来的,叫蒋熙元,说是骠骑大将军蒋柱棠的嫡孙,兵部尚书蒋悯的儿子。至于暗里有多少人护着就不知道了。”
“蒋熙元?”张禾了然地点了点头,“是他陪着倒也不奇怪。”
张禾并不是关心五皇子苏缜的动向,他只是担心苏缜会出现在锦城的缘故。听云摘砚说他只在这停留了一个晚上,便略微的放下点心来。
云摘砚伸出胳膊来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说公子,现在能坐下来了吧?”
“嗯。”张禾转身走回桌边坐了下去,重又拿起筷子来,夹了两根嫩竹笋。“苏缜出京来做什么?他病好了?”
云摘砚有点惊讶地看了看张禾,“我说您消息够灵通的。”
“碰巧知道了而已。”张禾头也不抬地吃着菜。
“我还以为霁月山庄也是主子设的点儿呢。”云摘砚把菜往张禾面前都挪了挪,“五皇子这次出宫一方面是出来散心的,另一方面则是领了皇上的口谕去禹州。”
禹州?张禾算了算时间,不禁眼皮一跳,抬起头来忙问道:“现在他还在禹州吗?”如果长兴镖局的人送信过去被五皇子撞见了的话,恐怕还真是麻烦了。
“离开那有些日子了,按说早该过锦城了,只是我的人报说他停在了聊城。已经有几天了,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噢,这样。”张禾点点头,重又把注意力放回了菜品上。云摘砚好笑地看着他,回头招呼人给盛了两碗白饭上来,又道:“我说,您怎么不问皇上的口谕是什么?”
“跟我有什么关系。”张禾淡淡地说。
聊城外的茶棚仍然开着,四张桌子空荡荡地靠在墙根,蓝布随着风轻轻的鼓起,又落下。孙氏一早便到五里外鸠山寺去上香了,袁陵香留在了家里,此刻她正半倚在窗棂上绣着那朵千瓣菊,针脚细密,银针在清冷的光线下忽明忽暗地上下翻飞。
正绣着,就觉得面前的光线忽然一暗。袁陵香知道有人来了,手下略一凝滞,唇角漫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却仍是没有抬头。
“袁姑娘绣工不错,不知这白绢的帕子是准备绣给谁的呢?”
“闲着无聊随便绣绣罢了。”袁陵香把银针扎在白绢上,抬起头隔着半敞的窗子看着蒋熙元,明知故问地说:“蒋公子又来喝茶吗?我以为您早就离开聊城了呢。”
“没等到姑娘,蒋某不想走。”
“等我?等我做什么?我就在这住着,蒋公子若是想喝茶或者想聊天尽管来就是了,哪里还需要等。要等,也该是我等着公子才是。”
蒋熙元闻言仰头笑了起来,轻轻拊掌道:“好好,我小瞧了姑娘了,没想到你还真沉的住气。”
袁陵香轻笑着站起身来,款款地走了出去,靠在门边对蒋熙元道:“公子不来也就不来了,大不了我继续在这跟我娘耗日子就是,有什么沉不住气的。我又没有非求着公子的地方。”
蒋熙元颇为认真地打量着袁陵香,“姑娘真是个聪明人,也很擅长忖度人心,在这小地方窝着实在是可惜了。原本我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有求与我的,我会掂量着看值不值得。现在我改主意了。”他笑了笑,将袁陵香手中的帕子抽了出来,放在手里摩挲了两下,揣进了自己怀里,“就以这帕子为盟好不好?姑娘可愿意随我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