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摘砚的世界观里,弱者可以不欺,但强者不能不惧。在强权下俯首帖耳不是一种不得已,而是一种必要。谁不是这样的呢?就是高高在上的皇上,那不也是得先依附在自己的父皇羽下?
林钰口气未免也太大了,大得云摘砚直想发笑。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却又灭了下去,手拿起毛笔虚悬半空却落不下字,半晌,又放下。
他回想着林钰的样子,在他看来那有些可笑的认真,此时想来心中又仿佛多了几分羡慕,觉得若是换作自己,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就算天要欺她,我也不应。
云摘砚默默地念着这句话,在心中挑挑捡捡一番,想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一个对应的人来。左思右想了片刻,才惊觉,原来活了二十年,他竟没有什么想要守护的人,守护的坚持。
就连云娘当年惨死在他眼前,他也是选择了遗忘。现在记起来了,却好像也没有特别的恨意。细细琢磨下来,果然是自私的很。他不爱谁,也不恨谁,一直以来他所以为的那种无所谓,原来内里是这么一种苍白的状态。
云摘砚又笑了,这次却不是想笑林钰,而是笑一笑自己。他揉了揉额角,重又拿起了笔。
安排盯着霁月山庄的人出了问题,这牵扯的问题很大,重新布置是必须的,更得要知会苏绎,让他对林钰这个意外的因素做一个准备。正写着,就听有人叩了叩门。
云摘砚把写到一半的东西塞在砚台下,扬声道:“进来。”
门推开,云摘砚看清来人却是一楞,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疑不定说:“李石?!你怎么回来了?”
李石也是一怔,躬身道:“每两天一报,这不是又过了两天吗?”
云摘砚听得糊涂,绕过桌子抓着他的胳膊捏了捏,“你被放回来了?”
“什……,什么意思?”李石一脸的茫然。
云摘砚有点慌,“什么什么意思!你不是被林钰抓了吗?!”
“没有啊……”
“没有?!”云摘砚伸手戳了戳李石的腮帮子,又在他耳后用力地搓了一下,随即啧了一声,后悔自己失言又被林钰给摆了一道。
“东家,出什么事了?”
云摘砚沉下脸来,“还好意思问我出了什么事?”他指着李石,气道:“谁让你对林钰出手的?我说过,你们就是盯着霁月山庄,盯着动静,不到必须时不许妄动!都成了耳旁风不成!”
李石整个人都有点发慌的样子,手上一动便是叮零的一阵轻响,随即他摊开手道:“东家,我随身十二枚飞刀都在这,这几天从来没出过手啊!”
云摘砚死死地盯着李石手上的薄薄刀片,突然宽袖一扬打在李石手上,将那些飞刀悉数扫落在地。
没错,十二把柳叶飞刀一把不少,而且模样也与林钰拿的不太相同。那根本就不是李石的刀!
“他妈的!”云摘砚气的脸都红了起来,狠狠地啐了一口,“混帐!从头到尾就是诈我!一直就他妈的是在诈我!”
林钰自然是听不见云摘砚的咆哮声,此时他正在书桌前坐着,脑子里整理着这段时间来的消息碎片,手里还把玩着那片柳叶飞刀。
这是他根据晚镜门上的那条刀痕大概估出的模样,用自家的飞刀改的。不会武功的人,对于兵器不会很敏感,所以他在承云楼亮出飞刀的第一时间,便试了一下云摘砚到底会不会武功。结果,他非常满意。
就像那次晚镜用采莲的玉牌去试探齐大娘,探的就是对方心里到底有没有鬼。
去承云楼之前,他并不知道这柳叶飞刀是属于谁的,只能肯定一点,这刀与上次的夜袭事件有关。但这就够了,不管是属于谁的,他要的只是一个窥测的契机而已。
云摘砚其实也不是个笨人,只不过在这诸多事件中他有一个最大的盲点,那就是他不知道晚镜能看见鬼,所以在他那里,有一个环节是始终扣不上的缺口,只能是处处落得下风。
林钰此时觉得有点遗憾,倘若早就知道云娘的死与晚镜的身世有关,就该早让晚镜问问清楚。可话又说回来,那样的话,估计以晚镜的性格就压根不会让他知道了。
林钰闭起眼睛来,仔细地回想了一遍。从他那次从通凡回来,第一次看见云摘砚马车的背影开始,一直捋到今天他离开承云楼。
待睁开眼睛时,有些事便已经清晰成定论,但有些事还显得模糊,或者始终空白。就像一条玉叶的腰带,玉叶一块块的摆在了面前,大致可以拼成一个圆了,但中间串起玉叶的线绳却始终空缺,所以导致这腰带目前只能平放着,还拎不起来。
林钰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似的,便抽过一张尺长的纸来,拾起笔想了想后,在纸上写了三个字:为什么。
写完了,他看着这三个字,却越发的有点困惑。
这时萦月叩了叩门,轻声道:“大少爷,小姐过来了。”
林钰把纸一扣,起身迎到门口,晚镜推门的时候林钰正好在拉门,晚镜的力使空了,门一开,一个不稳便直接撞进了林钰的怀里。林钰乐不可支地抱了她一下,还没等她挣扎便见好就收地扶着她站直了身子。
晚镜漱了漱嗓子,扶着发鬓左顾右盼地看了看,才道:“你上午出去了?”
“去了趟承云楼。”
晚镜抬眼瞄了他一下,“问出什么来了吗?”
“是有一些事情,进来说。”林钰颇自然地去拉晚镜的手,晚镜却像是有准备似的侧身躲了过去,绕过林钰进了屋。
林钰给她倒了杯热茶放在她面前,“我说了,这些事你不要想了,有什么结果我会告诉你的。怎么,不放心吗?”
“嗯。”晚镜点点头。
她当然无法放心,毕竟这件事不光关乎到这具身体的身世,她更担心的是林钰会不会怀疑到她的来历。这世上不止一个玄道长,玄道长能看出她的三魂不对,就有别人也能看出来。
林钰垂目想了想,道:“也好。这件事眼下也没法去与别人商量,终归与你有关,两人的思路倒是能更密一些,我也怕自己会漏掉点什么。”
晚镜抬眼看了看他,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不过你也别担心,无论如何有我在。”林钰在她旁边坐下来,理了理腰间的丝绦,说道:“云摘砚派了人监视霁月山庄,这个行为无关云娘鬼魂之事。所以就应该不是他个人要如此做的,而是有人授意。”
晚镜眼皮一跳,“现在吗?他在监视霁月山庄?什么人授意?”
林钰狡黠地笑了笑,“现在不好说,至少在我上午去承云楼的时候还是的。”
晚镜见他笑得奇怪,不禁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林钰便把今天上午在承云楼诈云摘砚的一番事说了一遍。
晚镜听完后忍不住侧头睨着林钰道:“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狡猾?做了个柳叶飞刀便能诈出这么许多东西来。”
林钰有点得意地抿嘴一笑,“记得采莲的那件事吗?其实与那块吓到齐大娘的玉牌是一个原理而已。我借你这计策用一用而已。他疑心生暗鬼罢了。”
晚镜笑了笑,旋即又轻蹙了一下眉头,指甲轻轻地叩着桌面,垂眸道:“那依你的意思,我就是云娘所说的那个被杀的婴儿无疑了?”
“也不是无疑。”林钰道:“我刚刚把这些事情串起来捋了一遍,倒还有几个关节想不通。”
“哪些关节?”
“其一,目前这些都是咱们反推回去的结果,可云摘砚那些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只是因为你也生于七月十五吗?可生于七月十五的人多了,锦城中连知道你是捡来的都不多,更遑论知道你是在西京被捡到的呢?只凭此七月十五这一条,整出如此的动静来就显得有些儿戏了。”
晚镜点头,这点她确实也想不明白。
“其二,既然有至少两方的势力盯着你,那你的存在必然是对这两方有所影响才对。可一个十五年前被杀的婴儿,会有什么影响?是作为某种证据?还是某种筹码?但这样一来,又回归到第一个问题。那两方是凭什么确定你就是那个孩子的?等于还是一个问题。”
林钰抒了口气,浅浅地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中间一定是漏掉了重要的一环。可这一环又实在难查的很,没什么方向。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蹊跷。”
“哪件事?”
“按云娘所说,景德六年七月十五宫中有婴儿落生,落生既被杀死抛于郊外。”他看了晚镜一眼,“说是抛也不尽然,我依稀记得,我捡到你的时候旁边有新挖开的坑,原本应该是打算埋的。但为什么没有埋呢?”林钰挠了挠头,“这点最奇怪,我设想了许多种可能都觉得说不通。唯一可能的就是……”
晚镜心里一紧,几乎不敢去看林钰,声如蚊呐地问:“什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