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钰略显长久的沉默中,晚镜的心几乎已经挂在了嗓子眼,她猜不出林钰究竟会说出什么来。有一个瞬间,她差点就站起来夺路而逃。
林钰借一片柳叶飞刀洞穿了云摘砚背地里的动作,又岂知他不会牵出某些线索去揭开自己的画皮?知道自己能看见鬼是一回事,而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个鬼,就是另一回事了。
玄道长猜她借尸还魂,猜她妖人夺舍,晚镜都没觉得有什么紧张的,只说个不知道不明白也就罢了,她不在乎玄道长的想法和疑惑。但面对林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做不到那般轻松。她一个女鬼占了一具已死婴儿的身体,替她活着,替她拥有本不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借尸还魂、妖人夺舍,说不是,其实又何尝不是?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个主动被动的区别罢了。
林钰继续道,“宫中娘娘有孕,这种事情必然是宫中人人皆知的,就算是她在中元节产子视为不祥,可那婴儿不论死活总要存在才行,又怎么会出现在郊外?假设是她不忍弑子偷梁换柱杀了别的婴儿,那理应对亲生的孩子有稳妥的安排,至少是送人,弃之荒野对一个婴儿来说与杀死何异?更何况,旁边挖开的坑又是怎么回事?按说所有线索都对的上,可你却明明活的好好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根本不是那个婴儿?”林钰这句话说的十分犹豫,说完征询地看着晚镜,眉头不解,“可这样一来,两条线得出来的结论便是完全相反的。实在是奇怪,我想不通。”
晚镜却低下了头,一口气松得她浑身都没了力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良久才平复下心情,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林钰觉得莫名其妙,“这些又不是你造成的,别说这样的傻话。该查的我会去查,该想的我也会去想。眼下要紧的是护着你的安全,观自在那边我再加人手,最近你也不要出门了,免得节外生枝。”
他起身抒了口气,将晚镜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有点撒娇似地说:“早上去承云楼,回来又在屋里闷头想了半天,实在有些心烦,陪我去湖边走走好不好?”
晚镜抬头看着他,沉默半晌后将手抽了出来,“我先回去了。”
“好吧好吧。”林钰忙道:“那就在园子里散散步总可以吧?”说完也不等晚镜再开口,牵住她的手便往外走。
晚镜随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再次将手脱了出来,往后退了一步。林钰有点郁闷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再接再厉吧,怕自己落得孟浪了,可就这样算了又觉得有点对不住那七字的箴言。
这个度还真难拿捏!
林钰不晓得其它人是怎么做到的,以前不以为然,眼下倒是羡慕起那些风流公子来了。
晚镜稳了稳心神,轻咬了一下下唇,冷下声音道:“哥,那天在园子里你说过那番话之后,我也想过了。”她抬起头看着林钰,“有些话我之前就与你说过,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只是把你当作哥哥而已,没有别的想法。”
林钰心中咯噔一下,吸气呼气地给自己鼓了鼓劲儿,道:“你没有把我当作哥哥,从小就没有过。你又拿这话来搪塞我,但我不信。”
“信不信在你。”晚镜别过头去。
“烂理由。没意思,以后不许再说。”林钰抬手去拨晚镜的刘海,她却像是厌烦一般地挡开了他的手,“我说不说也没有区别。纵然没有血缘的关系,但我终究是你的妹妹。你破釜沉舟的痛快了,可总该为李檀和李淳他们想一想,你没道理让他们去背负那些负面的东西。”
林钰的手在半空悬了一会儿后才悻悻地垂下去。他垂头搓了搓手,才又抬头直视着晚镜,认真地说:“我已经知会李檀李淳他们了,大不了不让他们认我这个哥哥就是。还有吗?你还要搬出爹娘来吗?”林钰看着她,一脸决然,“那都是我要解决的问题。晚镜,我只想问你,我有没有资格喜欢你,有没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陪着你?嗯?”
晚镜抬起头来,犹豫半晌后索性心一横,道:“林钰,我希望你是我永远的家人,是我永远的哥哥。我不想改变这种关系,去做一个可能会失败的尝试。林钰,爱情不是长久的东西,那敌不过时间的冲洗,敌不过世俗目光,脆弱短暂,你为什么要用短暂去取代长久?”
“谁告诉你爱情不是长久的东西?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了别人,你是不是也会用这些话来拒绝自己的心动?如果不是,你又如何让我接受这样的理由?”
“那不一样。”晚镜提高了点声音,情绪显得有点激动,“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了,至少我还有家。可如果我接受了你,如果有一天我们败下阵来,有一天你对我说你怕了,你说你没有办法了,你说你当初是你没有看清楚,你说……”晚镜顿了顿,放缓了些语气,“那时,你让我去哪里安顿自己?”
林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觉得有点心疼,又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想法,“为什么我们要败下阵来?为什么什么都没开始你就觉得会输?”他抬手扶住了晚镜的肩膀,细细地将她肩上披散的头发理到身后,柔声道:“怎么会输呢?你让我输给谁?能让我输的只有你而已。”
晚镜的整颗心蓦然被抽紧了,痉挛一般疼着,疼的她连呼吸都窒住了。
“婉静。我真的是没办法了。”章耀宗低下头去,“我与父亲吵也吵了,闹也闹过了,要怪,就怪我当初想的太简单。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世俗难违,我不能让父亲难做,不能让章家蒙羞。”
“蒙羞……”婉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疼的竟笑出了声,“你要顾全你的父子情,你要顾全你章家颜面,要履行订下的婚约。没有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我!”
“你小点声。”章耀宗往两边看了看,对苏婉静皱了皱眉头,“嚷的这么大声做什么,别人都在看。”
苏婉静笑了笑,“我很丢脸是不是?我是很丢脸。缠着有钱人家的少爷,未出阁就怀了孩子,还不被承认,嫁不进豪门倒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连带着爹娘都抬不起头来。耀宗,无论是旁人还是你,在你们看来,这里面似乎根本没有爱情什么事。”
“爱情……,爱情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章耀宗叹了口气,“爱情当不得饭吃,是我没想清楚,只想着自己一时的心头所好了。如今我明白了,婉静,你也要看清楚才行。”
“看清楚?”苏婉静喃喃地问道。
“孩子你愿意生就生,不过……,算了,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养活孩子的,也够你生活的了。”章耀宗揪了揪自己的领子,“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你为难,我也为难。”他从西服的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了苏婉静,苏婉静接过去,挑开封口将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一张支票,崭新挺括,数额不小。
原来,她苏婉静的爱情值这些钱?不,这些钱不是苏婉静的爱情,而是他们章家的声誉,她的爱情,根本一文不值。
苏婉静盯着手中的支票,笑道:“我在乎钱吗?我在乎做你们章家的少奶奶吗?我在乎什么世俗,什么门第吗?耀宗,我从头到尾在乎的只有你,能让我输的只有你。”她双手捏住支票,嘶地一声从中间扯开,“可我输的真惨。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晚镜的嘴角牵出一抹凄然笑意。时移势易,转世重生,如今林钰竟然也对她说出同样的话来:能让我输的只有你。
可是林钰,晚镜是谁?身世不明,来历不清,是不知哪里飘来的女鬼。十五年,你看到的人究竟是谁你都不知道,何来的如此信誓旦旦?
章耀宗说的也没错,爱情,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当你有一天撕去了我的画皮,你难道不会觉得可笑?不会觉得迷惑?不会觉得可怕?不会觉得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我贪恋你的温暖,却不敢拥有这温暖。害怕有一天你抛却,你离开,把我变成你的一场风花雪月,轻易地告诉我当初是你没看清楚。我害怕。害怕我终有一天会失去,害怕到宁愿一切都不要开始。
晚镜拨开了林钰放在肩上的手,摸了摸他掌心的茧子。林钰的手很暖,与她印象中的一样。暖的,是那晚橘色的灯,还有这双手。
“林钰……”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看着他,“谢谢你。”
林钰皱了下眉,看着晚镜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忙道:“别说这样的怪话。晚镜,有什么事,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你这样很让我不安。”
晚镜点点头,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缓缓地说道:“谢谢你喜欢我,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是……”
林钰抽出被晚镜握着的手,往后退了小半步,“喜欢你是我情之所至,帮助你更是应该的,是我愿意,我高兴,我不想你说谢谢,尤其不想你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谢谢。晚镜,没有什么可是,你别对我说什么可是。”
晚镜咬了咬下唇,对林钰浅浅一笑,“你输了。”
“我输了?”林钰像是没听明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晚镜转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喜欢你,不会喜欢你。如果你愿意,你仍是我的家人我的哥哥。如果你不愿意,霁月山庄中,便当我不存在吧。”说完便拉开门径直的走了。
林钰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要去追她,只觉得脑子里一团的乱,心中一片的凉。他走到书桌前颓然坐下,揭开桌上的那张纸,‘为什么’三个字如谶语一般映在了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