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林墨山的事情,张禾并没有告诉晚镜。因为她知道了会担心,担心,却又实际上做不了什么。
苏绎找张禾过去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情有丝兴奋。与苏缜所分析的一样,关于袁维桢其它所有的事,只不过是烟雾弹而已,唯有那双生之事才是他的目标所在。他自然不会像苏绗那样傻,直白地去向景帝提起这些,他所等的便是这样一个机会,好让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这样才能淡化自己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感,打消景帝的猜疑。
“现在唯有一个问题。”顾一白道:“如果皇上不信要如何?依我……”
张禾淡淡地插话道:“殿下岂由得皇上不信?顾先生,殿下刚才说了,皇上已经召了袁维桢入京,也就意味着他是想要查证。不管皇上想要查他什么,但最后会查出来什么却不是皇上说了算的。”
“正是这个意思。”苏绎赞赏地看了看张禾,又对顾一白道:“顾先生以为呢?”
顾一白原本也是要如此说,却被张禾楞抢去了话头,心里有点郁闷,便随意地点了点头,“我以为也是如此。”
张禾看了顾一白一眼,意味不明地一笑,又转头对苏绎道:“霁月山庄的林墨山,殿下还是要保其性命,以免晚镜知道了会横生出不必要的枝节来。”
苏绎的手指叩了叩书案,“她知道了?”
“没有。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毕竟有没有林墨山这条命,如今看来影响也不大,自然是没有必要。”
“归禾公子倒是很替那女子着想。”顾一白不咸不淡地说。
“女子无辜。”张禾也不否认,似笑非笑地对顾一白道:“何苦伤了她的心,又与大计无益。”
顾一白看着张禾的目光,心头蓦然一紧,不再说话了。
议过了下一步要做的事,张禾照例先行起身告辞,刚走到院中,苏绎却追了出来,“归禾,陪我走走,说会儿话。”
“殿下,恕我不便在你府邸久留。”张禾拱了拱手,转身欲走,却被苏绎拉住了手臂。
“无妨。就算你今天从正门出去,有人看见了,谁又会站在苏缜一方来与我对立呢?”
张禾拨开苏绎的手,道:“事情一日悬而未决,殿下就该有一日的警醒。况且,真正的晚镜还在我府中。”
“又如何?现在无须担心这些了。”苏绎见张禾还要再退,便上前一步,看着他道:“怎么,如今连与我说说话也是不行了?”
张禾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冷然一笑,“也不是不行,但殿下希望我说什么?”
“你唤我苏绎!”
“殿下。”张禾直视着他,“无论我唤你什么,你与我之间早已回不去从前的谈笑风声,强求无益。”
“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我不讨厌你。”张禾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只是讨厌你看我的眼神。”他蹙了下眉头,嫌恶般地说道:“讨厌你喜欢我而已。”
苏绎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手在袖中握起了拳,低声道:“你以为我愿意?你心硬,硬得我都觉得自己卑贱!当初为你做了那么多……”
张禾冷冷地打断了苏绎的话,“我从未曾要求殿下为我做什么,但殿下为尹家所做一切我铭记于心,因此我现在才会站在这里,至于所做一切是否是殿下真心本意,我无意深究,有恩报恩罢了。我从不曾,也不敢将殿下看得卑贱,但殿下怎么看自己,我也无权置喙。”说完也不顾苏绎薄怒的脸色,拱手告退。
苏绎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一团火在心底烧了起来,“归禾!”
张禾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苏绎再说什么,便又迈开步子转过游廊,走出了他的视线。
苏绎楞楞地站了一会儿,转身一拳打在游廊柱子上,砰的一声响。他闭上眼睛蕴了蕴胸口的气,喃声自语道:“不急,归禾,总有那么一天的。”
苏绎走了,游廊的转角处默然矗立着崔晏晏的身影。她欣长高挑的身形隐在阳光照不进的阴影里,手里是一壶极品大红袍,还有一碟姜丝甜饼。那是她悉心为苏绎准备的。天寒了,红茶和姜丝甜饼最是暖胃。
崔晏晏把茶壶捧在手里,暖了自己的手心,却暖不过来自己的身体。
卑贱。她对苏绎何尝不卑贱,卑贱的只乞求他能对自己笑一笑,对自己说上一两句话。苏绎是她的天,她的一切,而今天苏绎竟对别人说了那样的话。
那她又算什么呢?
崔晏晏凄然地笑了一下,将茶壶放回茶盘里,重新端起,往苏绎的书房走去。
晚镜在知道林墨山的事情的时候,林钰已经回了锦城,林墨山也已经无恙出狱。
张禾自始至终没有对她说起,而晚镜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阳华夫人。
那天阳华夫人来的时候,脸上隐着不悦,见了晚镜便直言问道:“姑娘可替我问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他那边,却没看出他有何异样。”她撇了撇嘴角,有点伤感,“是不是他看见了玉佩也无动于衷,是不是他已经把我给忘了?”
“我现在不方便出去,还没有见过他。”
阳华夫人略略一怔,冷着语气道:“姑娘什么意思?既是如此,那是不是我听到的事情也不必告诉你了?”
晚镜赶忙摇了摇头,“夫人别急。那玉佩我交给了你的儿子,也许他还没找到机会说这件事。”
“秋儿知道了?”
“他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只不过现在知道的更详尽一些罢了。我还没有说你因何而死,但以他的聪明,大抵也猜出一二了。”
阳华夫人显得有点窘迫,往后退了小半步,“那秋儿……,他会不会恨尹翕?”
晚镜有点惊讶,“你希望是怎样的呢?”
“我……”,阳华夫人茫然地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仿佛答案在这黑暗里飘着,“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你自己呢?不恨他因为误会而害死了你?”
“我只是替我那不能出世的孩子抱恨,是我害了他。而我,好像做错了很多的事,这样的结果,怕也是应得的。”
晚镜对这句话倒是颇以为然,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那年芙蓉园的寿宴上,再次遇到了她的先生,当时已经是画苑苑监的顾一白。再次的相见,如同一粒火星落进了阳华夫人的心里。
她这近十年来的不甘,不平,不快,被这粒火星重新点燃了起来。那是她的爱,情窦初开时最旖丽的梦想,将她在尹府死水一般的生活,映照的越发不堪。
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见到顾一白,可是哪有那么容易。阳华夫人的性格就像她的父亲柱国公。柱国公在战场上便是如此,既定了杀敌的目标,那便要心无旁骛的完成,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和牺牲。
阳华夫人也是如此,见到顾一白成了她的目标,她放下了一切也要达成的目标。她忽略了尹翕,更忽略了周氏。
在阳华夫人的叙述中,尹翕的影子始终很淡,存在,却又模糊不清。可见她从来也不曾真正的了解过尹翕,更不知道尹翕的心思。
但在那段时间里,阳华夫人却明确地感觉到了来自周氏的变化。一向视她如空气的周氏,忽然变得对她关心起来,常常过来找她聊天,嘘寒问暖。而阳华夫人也开始重新认识这位府中的如夫人。
“你见过周氏吗?”阳华夫人问晚镜。
“见过。”
“你一定觉得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吧。她说话便是那种模样,带着熟络,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世故,关心你的时候捏着恰好的分寸,便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很难让人生出警惕之心。所以,她在说要帮我见到顾一白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怀疑她。”阳华夫人自嘲地笑了笑,“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很蠢。”
晚镜当然不会说是,却也没有说不是。
那的确是一件很傻,很蠢的事。阳华夫人的思维直白的让晚镜不忍卒视,这也未尝不是柱国公将她保护的太好的缘故,在她的生命里,可能从来没有见过人心的险恶,所以只见了这么一次,便丢了性命。
与顾一白短短的一次会面,阳华夫人仿佛回到那豆蔻的年华,她问顾一白为什么再也没去看过她,为他喜不喜欢自己,她拿出了自己一直珍藏的玉佩,问他愿不愿意就此带她远走天涯。
“兰芯,既已嫁人,便要好生的相夫教子。”顾一白对她说话时,仍像是对着当年那个刚满及笄的小姑娘,很温柔,温柔的像是轻哄与宠爱,可话却是凉的,他说:“此一生,将我忘记是最好的。”
顾一白的话,说了又像是没有说,是明白的拒绝,却更像一种无奈的放弃。回尹府的路上,她哭得难以自持,回到府中后,便狠狠地摔碎了那块玉佩。
玉佩碎了,心却没有真正的放下。
那是她活着的时候最后一次见到顾一白,让她始料未及。她总以为还会有机会,像那次在春日的寿宴中,与青柳杏花中蓦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