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莲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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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初雪天

崔晏晏端了一方小小的茶盘,上面稳稳地放着一盅三宝茶,她有点局促地站在书房门口,透过帘子看苏绎正支着额头静静出神,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直到苏绎感觉到了门口有人,才抬起头来看她,然后牵起唇角笑了一下,“晏晏,进来吧。”

崔晏晏走进去,将三宝茶小心地放在他书案上,“红枣龙眼烹的小种红茶,很暖的,殿下尝尝。”

苏绎揭开茶盅盖子看了看,端起来抿了一口。有点甜,不似苦丁茶那样先苦而回甘。甜的很适口,却没有更多值得品味的味道。崔晏晏不知道他会喝苦丁茶,除了张禾没人知道,因为他从没有在别人那里喝过。

有一些事,苏绎只想留给那两年的自己,和那时的张禾。

那是一段很好的日子,苏绎有时会悲哀的想,可能自己这一生走到尽头时,只有那段日子是最快乐的,是值得回忆的。

在他认识张禾之后,在他那场科举舞弊案之前。

那时他一意孤行的救下了尹翕,还不知道他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所以他希望让张禾知道心意,想让自己哪怕明日赴死,也不会留有遗憾。

可当他看见张禾眼中的惊愕渐渐变成了嫌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没有明日赴死,却把自己的心意变成了自己最大的遗憾。错的很离谱。

“噢——,殿下与我接近,原来为的是这个。”张禾看着他,良久,轻蔑地一笑,“我倒是以殿下为兄长良朋,可殿下却只是视我如小倌罢了。我真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归禾……,你,你别说的这么难听。”

张禾睨着他,唇角轻轻地颤了颤,很快又平静下去,换作那种淡淡的笑,“殿下救了家父,救了尹家,现在来与我剖白心意,是想我怎么做?南风馆的小倌为财帛笑迎委身,殿下付给我的可是几条家人性命,我倒确实金贵一些。”

“不,不。归禾,我没有这个意思,没想以此来要求你什么。”他伸出手去,却被张禾狠狠地甩开,“你是皇子,我惹不起你!你救了我尹家,我就该感谢你!你是没要求我什么?我就不该等你要求,我就早该识相的投怀送抱!苏绎,你真让我恶心!”

苏绎彻底慌了,“归禾,可否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你忘了今天的事。你忘了它,我……”

他往前迈了一步,张禾却退了一步,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那个眼神复杂而痛苦,直到现在苏绎都忘不了。每每想起都是一阵心疼。

那天张禾转身离去,一走就是三年。如果没有他相求王天权之事,苏绎毫不怀疑他再也见不到张禾了。

他以为张禾主动联络他,便已是放下了当年的事,等再见面,却是生疏的如同陌生人一般。他很想问张禾一个究竟,为什么要来帮他,可他又不太敢,怕张禾又会就此甩手离去。让他连见上一面也是不能了。

现在的张禾,在苏绎的心里就像那杯最初的苦丁茶,除了苦,就只有苦。

苏绎收回飘散的思绪,把茶盅放下,对崔晏晏道:“很好喝,谢谢。你不必辛苦每日亲自送茶过来,这些事吩咐下人去做就好。”

崔晏晏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说:“我能帮到殿下的地方不多,也只有这点事能做了。”

苏绎笑道:“何必这样妄自菲薄。我最近忙,你照顾好自己。天寒了,把炭火拢好,别过了寒气。嗯?”

“嗯。”一句话,让崔晏晏心中暖得绽开了花。她羞怯地含了抹笑,悄悄地看着苏绎,那棱角分明的面庞让她忍不住心头一跳。就像初见时的那种怦然心动,即使她现在已经嫁给了他。她觉得自己是这么的爱他,爱到整个心,整个人都是充盈的,爱到想哭,爱到手足无措。

“明天要去宫中,宫宴很累,你今天早些休息,不要再忙这些事了。”

崔晏晏点了点头,轻轻抹了一下衣角,“殿下,我明天穿这身衣裙进宫可好?我知道不该用这种小事来叨扰殿下,只是宫中规矩甚多……”

苏绎这才打量了一下她的衣裳,“新的?”

“请瑞锦新做的。”

“好。颜色很衬你。”

苏绎没再多说。崔晏晏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见苏绎又沉默了下去,便默默地退出了书房。

九月三十,景帝生辰,万寿节。

这天西京的天气阴沉沉的,城中主要街道并东西两市皆安排挂彩披红,倒也将这铅灰的调子衬出了一些喜气。

寅时,云经寺晨钟紧十八慢十八,雄浑而清越,六遍整整一百零八响,响彻西京城。西京九门齐开,门贴寿楹,城墙彩旗招展,红灯挑杆。朱雀门外遂有乐人效鸟鸣,一声起,百声合应,渐起汇集,若鸾凤翔集,百鸟朝贺。

市中鼓乐齐奏应合,升平坊及东西两市开杂耍百戏,锣鼓声隆,彩衣翩飞,将从此刻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

京中皇族贵戚并朝中百官按品级着广袖礼服,停车马于安上门外,鱼贯步行入皇城,侯于皇城长乐门。

张禾从屋里走出来,站在东苑院中静静地听完了一百零八响的钟声,转头看见晚镜正站在西厢房的门口,看着他,他回望凝视,片刻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是今天吗?”晚镜问他。

张禾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于是点了点头,“皇上的身体已经容不得等太久了。不过这也要看寿宴时的情形,变数仍是很多。”

“什么变数?”

“比如,皇上连这场寿宴都撑不过去。”

“那样会如何?”

“夺宫吧。太子已废,倘若皇上没有亲口宣布继位皇子,一场宫变怕是免不了的了。即使有密诏,恐怕也是没用。”

晚镜吸了吸潮润湿冷的空气,思忖片刻后说道:“所以要在今天。苏绎承办万寿节的大小事宜,有调动京城防御和皇城禁军的权力。过了寿宴,这权力就要交回去了。是这个道理吗?”

张禾赞赏地点了点头,“是。你能想到这层,不简单。”

“那苏缜呢?连我都能想到的事,苏缜如果想不到的话,苏绎也就不必视他为对手了。”

“我不清楚。”

“你一定知道的。”晚镜看着他,目光笃定而略带笑意,让张禾微微一怔,随即他便也笑了起来,走到晚镜身前道:“嗯。袁维桢入京之后蒋家大概就已经开始着手防备着苏绎的下一步棋了。袁家如今不甚中用了,但大将军府的蒋家会是苏缜的后盾。所以,如果是夺宫的话,苏绎的胜算反而更小一些。”

“张禾,你希望是怎样的结果?”

“希望不至于到夺宫一步。不过真到了那一步也没有关系。我既说过要护你周全,自然也要想到这些变数。我有准备,你不用担心。”

晚镜知道他所说的准备是什么。这不是张禾也不是阳华夫人说的,而是那天她去瑞锦,燕筱澜告诉她的,那个偷梁换柱的障眼法。

她是那时才知道林钰是走了多少弯路,费了多大的劲,才最终能到东苑来看她那短短片刻。燕筱澜说:“你也真是的,躲着他干什么呢?结果还不是一样。”

她也不知道结果会是一样,她躲着,还以为林钰寻不到就会放弃。

从瑞锦回到尹府,她把这些事细细的想了一遍,包括那个障眼法,包括馨宁的流言,包括阳华夫人告诉她的事情,包括许多的蛛丝马迹。她想了好几天,把从锦城到西京这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捋的通顺了之后,她才开始觉得庆幸。

幸好林钰那次登门她没有见他,幸好张禾还念了当初霁月山庄的一点情面,幸好林钰没有参与进这些事情里来。

张禾,真让她感到吃惊。

晚镜定定地看了张禾一会儿后,移开了目光,“我倒是不担心。噢,对了,阳华夫人有话想让我转达给你。”

“什么话?”

“她说她对不住你。她说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如果有来生,她已不想再求那些虚妄爱情的长久,只愿能好好的补偿此生亏欠你的。”

张禾听罢只是垂眸浅浅地笑了笑,像是不以为意,“她没有亏欠我什么。”

“这句话她若是能听见,应该会释怀不少。你母亲还说,谢谢你为她所做的事,但一切便到此为止吧。她不想亏欠你更多。”

“到此……,为止?”张禾皱了皱眉头,有点警惕,“她还说了什么?”

晚镜摇了摇头,“没什么了。其实,从我的角度说,我还是应该谢谢你的。”

“谢我什么?”

“你杀了顾一白,固然是为了你的母亲,却也给我多了一重的安全保障。是这样的吗?其实,如果仅仅是为了阳华夫人,你大可不必在这个时候动手。”

张禾心头猛地一跳,浑身都紧绷了起来,看着晚镜的目光也有些复杂。他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哑,“你好像知道了很多。顾一白的事,是我母亲告诉你的?”

“不是。我只是看见有个新魂跟着她,那人是胸口的伤。”晚镜指了指张禾的胸口,正是那天他刺进顾一白胸膛的位置。“我猜他是想要求得一个原谅吧。大概这会变成他的执念,他……”晚镜顿了顿,轻轻的闭了闭眼睛,“没什么,我不想说了。”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看了看铅灰色的天,“往年这个时候,锦城应该已经下了初雪。”她伸出手去,“张禾,是不是我看错了?好像真的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