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翕入狱后,那逾制的尹府张禾便也不再住了,搬去了务本坊国子监旁边的一处宅子里。两进并一个跨院,倒是有个不小的花园,算是个暂时的住处。
马车到的侍侯天已经黑了,晚镜下了车,见门子和管事在门口候着,看来张禾已经都交代安排好了。门子还是当初尹府的那个大高个子。晚镜走到门口微微福身,向他道了声谢,弄得这门子一脸莫名的惊诧。晚镜这才记起当初在尹府是带着易容的,于是弯唇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管事迎带着晚镜往里走,一路走一路与晚镜介绍着院子的各处。晚镜还想着夏菡的事情,听得心不在焉,只是礼貌性的随口应付着。
进了内院,管事的推开东厢房门,“姑娘,尹大人说先委屈您在这厢房住上一段日子。屋子的家具都是新的,枕衿被褥也都是新做的。”说完,他又叫了两个丫鬟过来让晚镜认识了,让她有什么事便招呼两个丫鬟去做。
晚镜对管事道过谢,让丫鬟给她沏了茶点了蜡烛后,便闭了房门。还没等她在桌前坐下,门又开了。
晚镜回头一看,楞了楞,随即笑道:“林钰?你怎么来了?”
林钰抱臂倚在门口,一身墨青绣暗花的缎面长衫,银鼠灰色的丝绦扎在腰间,身形挺拔却站得几分懒散,情绪也不太高的样子。
“我不来的话,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了。”林钰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在晚镜面前驻了足,眼不错珠地看着她。
晚镜被他这么看着,心里莫名的有点发酸,便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你这样私闯……”话未说完,林钰便俯身将她搂进怀里,很轻,很慢。
晚镜听见他在耳边一声浅浅的叹息,心中便也跟着一声轻叹。
“晚镜。”
“嗯?”
“我很害怕。”
晚镜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险些掉下泪来,赶忙用额头抵住了林钰的肩膀。
“晚镜……”林钰的手臂稍稍收了一点力气,“他是功臣,求一道赐婚的旨意易如反掌。但如果他不好,即便是赐婚,我就算豁出命去也不能让你嫁给他。”
晚镜抵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肩上那些丝线绣的暗花磨的她额头有点涩涩的疼。
林钰嗤地笑了一声,“但是真讨厌啊!他偏偏是那样的一个人。我能给你的他也能给,甚至更多;我能为你做的他也能做,甚至更好。”
“我觉得我特别的爱你……,晚镜,我要是特别的爱你,是不是就应该让你嫁给他?你肯定是会幸福的。”
“可我真的很害怕。怎么办呢?晚镜……”
林钰在她耳边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很珍惜、很眷恋。他手掌的热度透过衣衫,灼得晚镜心直疼。
院里又听见管事的声音说:“姑娘刚回来没一会儿,已经回屋安顿了。”
然后便听张禾说道:“让厨房备些清淡的饭菜,再做道汤。不要放姜。”
林钰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松开晚镜,站直了身子,手指在她额前弹了一下。晚镜揉了揉,勉强一笑,“这下你走不了了。”
“我为什么要走。”林钰抹了一把脸,听见张禾敲门便径直走过去把门拽开了。
张禾看见林钰,笑容在脸上僵了僵,随即又摇摇头,越过林钰走到晚镜面前细细地瞧了瞧,“瘦了。宫里的规矩多,吃饭都吃不痛快。刚让厨房去备菜了,一会儿多吃一些。”
说完,张禾又回头对林钰道:“林公子也留下来吃点吗?”
林钰挺了挺腰杆抱臂站到张禾面前,俯视般地看着矮他半个头的张禾,“尹大人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了。”
张禾笑吟吟地点了点头,“说起来,还从未与林公子同席吃过饭呢,拣日不如撞日,既然林公子不请自来,尹某自是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管事张罗上菜的时候,眼睛一直在往林钰身上瞟。他很纳闷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忘了府中来过客人,却又不敢问,生怕张禾让他在这三十岁时就退休回乡去。
直到上好菜,摆好酒,管事看这一桌气氛虽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但还算融洽,张禾也没问他什么,便赶忙关好门退了出去。
管事和丫鬟都被遣了出去之后,屋里一度静的连个喘气儿声都听不见。晚镜心里七上八下的,尴尬又无奈。
“哦,来来来,在下先敬尹大人一杯。”林钰举起酒盅来对张禾道:“我家晚镜这次到西京来,多谢尹大人的照顾。”
“林公子此话差矣,照顾晚镜自是尹某应当应分之事,如何当得一个谢字。倒是尹某该多谢林公子。”
林钰举着酒杯咬牙笑了笑,“谢我什么?”
“那晚要不是林公子及时出手相助我和晚镜,恐怕就不是如今的局面了。此事,尹某铭记在心,没齿难忘。”张禾说完,仰头将杯中酒喝了,对林钰照了照空杯。林钰抽了抽嘴角,也一口灌下。
晚镜左右看了看,心底叹了口气,索性也不去管他们俩,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吃饭了。
“我家晚镜奇货可居,尹大人在我霁月山庄的三年,可真是不白呆啊。如今年纪轻轻便高官得做,林某这杯便祝尹大人步步高升吧。”林钰又举起杯来,“以后再找这样奇货可居的机会可就难了,尹大人可要好好做官。”
张禾跟着举杯,笑着点点头,“在霁月山庄三年确实收获良多。”他看了埋头吃饭的晚镜一眼,“但要说奇货可居,不如说缘分使然、命中注定。这官嘛,尹某倒不是特别在乎。林公子不如祝尹某早日成亲?”
……
林钰与张禾一口菜没吃,你一句我一句明争暗斗的喝了一壶酒下去,晚镜实在是听不得了,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我吃完了。”
两人一下子便静了下去。林钰就像瞬时泄了气似的,单手撑住了脑袋支在了桌上,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晚镜。张禾的脸有点发红,连脸上的笑容仿佛也随之升高了温暖度。
“吃饱了吗?”张禾问。
晚镜点了点头,半垂着眼眸用手指拨了拨筷子,“我明天想要去趟仙羽观,找玄道长帮个忙。”
“什么事?”
“我陪你去!”
张禾与林钰同时说道,说完对视了一眼,转开了头。
晚镜揉了揉额角,“今天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鬼,我答应帮她的忙,但是我又不能出面直接去说。”
林钰点了点头,“再让那胖子做回神棍,反正他也熟门熟路了。”
“再?”张禾不明就里的问了一声。
林钰有点得意地坐直了身子,笑道:“哦,你不知道。”说完对晚镜挤了挤眼睛,“你继续说。”
晚镜有点哭笑不得,整理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道:“这件事与蒋熙元蒋大人有关,如果玄道长答应帮忙了,还得要想个由头请他去一趟仙羽观,或者让玄道长进一趟城。”
“蒋熙元?”林钰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一时没对上号是谁。
“蒋熙元吗?没问题,不管是请他去仙羽观还是带玄道长进城都可以。”张禾淡淡地瞟了林钰一眼,对晚镜道:“仙羽观林公子不熟。我明天遣人先去看看玄道长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我天一早就陪你过去。”
林钰抽了抽嘴角,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凉茶,“明早我来接你。”
晚镜看看林钰又看看张禾,忍不住心底一声哀叹。
用罢了饭,晚镜径直回了厢房,谁也没理。林钰出屋着了凉风后酒劲便上来了,一阵的头晕,他倚在墙上看着晚镜房间的窗户,呵呵地笑了两声。
张禾也不善饮酒,但明显要比林钰好一些,听见林钰笑得莫名其妙,便回头问道:“你行不行?我是让人给你熬碗醒酒汤,还是让人给你准备间客房?”
林钰低头又是一阵笑,摆了摆手道:“不喝醒酒汤。张禾,你以后可千万别喝多,晚镜做的醒酒汤真的太难喝了!”
“我送你出去。”张禾过去拽了拽林钰的胳膊,林钰顺势就架在了张禾的肩上,“我没事!那次我和黄家的少爷谈生意喝的比这多多了,张禾,你看见了呀。”
张禾半扛半拽地拖着林钰往外走,没有说话。出了后院的门后,林钰忽然说道:“张禾,你干什么要与我争呢?”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多久呢?几天?一个月?是不是就有旨意下来了?”
张禾仍是没有回答他,专心地扶着林钰慢慢地走着。
“张禾,我还能看她多久呢?我还能陪她多久呢?你为什么要与我争这几天的长短?”林钰笑了一声,弯下腰轻轻的抽泣了一下,“你让我再好好看看她嘛。以后……,以后我再怎么爱她,再怎么想她,她也不是我的晚镜了啊!”
张禾扶着林钰到了门口,“上车吧,我让人送你回去。”
林钰撑着车辕站直,脚下一软,上半身咚地一声扑进了车里。
“头晕……,真想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用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