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一早寅时未到张禾便出门入宫上朝了,卯时晚镜用罢了早饭,门子透了内院的丫鬟进来找晚镜,说是门口有人要见她。
“是刑部侍郎蒋大人差人过来的。”丫鬟将名贴递过来,晚镜瞧了一眼还给她,道:“蒋大人没来?”
丫鬟直摇头道:“奴婢不太清楚,要不奴婢去请门子王源进来,您问问他?”
“算了,我出去看看吧。”晚镜站起身来,丫鬟忙把大氅拿过来给她披上,随她一起去了门口。
门外停了辆马车,车抱着鞭子毕恭毕敬的站在车边,见晚镜出来便陪了笑请安,“姑娘,蒋大人派小的来接您,小的不清楚是什么事,大人只吩咐说是‘昨天晚上的事,想再与您说一说’,说您能明白。”
“蒋大人没去上朝?”
车夫低头道:“去了。大人让小的先带您去原平山,他说他脚程快,不会劳您等的太久的。”
晚镜想这蒋熙元大抵是想躲开张禾与她说这件事,所以找了这么个时间过来。她不知道他要去原平山做什么,但逃不开问卦卜算一类,又或者想让她引见玄道长,招了夏菡的魂出来见一见。看来昨晚上蒋熙元虽然口说荒谬,但还是信了几分的。
她略略思忖了一下,回头对王源道:“等你家大人回来,如实说就是。”
晚镜带着丫鬟上了车,车夫将棉帘仔细的压好,赶着车往南走了。王源目送着马车走出视线,站在门口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主子都不在家,王源顿时觉得筋骨都轻松了不少。他懒懒地打了两下拳,回身将大门关起来,自己回了门房抱着臂倚在墙上打起盹来。
半睡半醒的,王源听见了几声拍门的动静,刚眯睁着眼睛准备站起来,门房的门就被人推开,随即有人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瞧着他道:“这要是你们家大人回来了,你这活计可就丢了。”
王源激灵一下醒过神来,“您怎么进来的?”
“推门进来的。前两天还在你家吃过饭,不认得了?”
王源点点头,“认得,您是上次醉酒被我家大人扶出去的那位。”他干笑了两声,“所以小的才问啊!上次您怎么来的小的就不知道,光看见您是怎么走的了。”
林钰有点不好意思,“就不提那天的事了。”
“大人上朝去了,还没回来。您……”
“我不找你家大人,我找晚镜。”林钰说完退出了门房,转身准备往院里走。王源赶紧追过去道:“大人和晚镜姑娘都不在。”
“都不在?去哪了?”
“大人上朝去了,晚镜姑娘去了原平山。”王源据实相告道。
“她自己去了原平山?是去仙羽观了?”
“应该是吧。原平山那边也没别的,只有个仙羽观而已。”王源说,“卯时刚过蒋府便派车来接姑娘,大概是有事,姑娘问了几句就跟着走了。”
蒋熙元?
林钰楞了楞。昨天他当着张禾他不好多问,今天过来原本就是想问问这蒋熙元和那个耀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现在晚镜被蒋府的接走了,这让林钰心里不免有点紧张。
“知道了,你接着睡吧。”林钰说完便快步地出了门。
晚镜到原平山脚下的时候差不多卯时三刻,车夫勒停了马车掀开车帘,将她请了下来。“小的在这里看车就不陪您上去了,山上有人等您。”
晚镜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往山上看了一眼。初冬天亮的晚了,到此时也不过是日光熹微,有昭昭雾气荡在半山,连山顶的道观都看得不真切,倒真像个神仙存在的地方。
晚镜沿着石阶慢慢的往山上走,到了山顶仙羽观的山门前,便有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迎了上来,对晚镜微微一福身,“是晚镜姑娘吗?”得了晚镜肯定的答复后,又道:“是我家主子让我在这等您的。”
“你家主子已经到了?”
“还没有,主子请您在仙羽观后山的霞光山房里稍等片刻,您这边请。”侍女侧开点身子把路让出来,毕恭毕敬地垂首路旁,让晚镜先走。
晚镜稍稍地迟疑了一下,顺着她指的方向往里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她:“玄道长可来了?”
侍女微微一怔,“这个奴婢不太清楚。”
晚镜心里觉得有点怪异,可又说不出这怪异在哪,沿路走了一会儿便又驻足回头,对跟着自己的丫鬟道:“我落了包东西在车上,是打算带给玄道长的,你去取一下。”
“东西?”丫鬟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她分明记得晚镜什么都没拿就上了车的,哪里会有什么东西落在车上。
晚镜没给她疑惑的时间,“去吧。取了东西直接取仙羽观找玄道长,如果他还在观中,就告诉他说我已经到了后山。一会儿见。”
晚镜说的言之凿凿,丫鬟便未再多问,应声快步地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晚镜看了旁边的侍女一眼,侍女看着晚镜的丫鬟离开的方向,神情有些怪异。
晚镜蹙了蹙眉尖,拢紧了大氅转过身去,“原以为是在仙羽观倒也罢了。如今却是在后山,我这样孤身与蒋大人会面,怕是不妥,不如在这里等一等。”
侍女上前一步站在晚镜身前,匆匆地笑了一下,“大人现在还没到,倒也没什么妥不妥的。山路上冷,姑娘先过去,奴婢这就去请道长过来就是了。”
晚镜想了想,便点了点头。她也有点好奇,这蒋熙元请她过来究竟是想要说什么,关于夏菡的事,她只听了夏菡说了一半,不知道是不是这里面还牵扯到了什么隐情。
在晚镜看来,夏菡的事脉络其实很简单。有关的不过是一段被辜负的心伤,且那辜负,几乎是在一开始就注定的。
情窦初开的女子,总是会怀揣着对于爱情最绮丽的梦想。这梦想无关乎身份、地位,无关乎容貌、才情,也不管看到、听到多少情伤的故事,却都觉得也许自己是不同的,闭着眼睛,只看见自己幻想出来的美好。
夏菡如此,当年的苏婉静亦是如此。
“公子对我很好。每次我抚琴的时侯他都听得极认真,打赏也很大方,还会花心思送我许多精巧的东西。”夏菡与晚镜说的时侯,脸上仍是笑容淡淡,“凝香院的姐妹都说,公子对我是最为不同的。”
晚镜一言不发地听她说着,夏菡却忽然侧头问她,“姑娘笑什么?”
“笑?”晚镜怔了怔,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唇角微微地弯着,确实是在笑,笑得很不以为然。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蓦然间想到了章美欣。那时候她跪在章家门口,章美欣问她:“为了那样的一个男人,也值得你如此?”
“送你东西便是好?”那是章美欣曾经对她说的话,此时她脱口而出,问向了另外一个人。
夏菡隐去脸上的笑容,“姑娘可有听我说?送东西自然是算不得什么,别的姐妹也会收到些东西,但大抵都是银两、镯子之类惯常的东西。但公子不同,他会花心思去采烟霞湖中第一支荷给我,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菡字。公子还送过我一把扇子,素绢清荷的并蒂莲花。还有,他送过我簪子。簪子的意义姑娘可该是明白的吧。那是白玉的簪子,簪头留着红色玉皮,雕成将开未开的荷,不是寻常铺子里随便买来的……”
“夏菡,你是怎么死的?”晚镜打断了夏菡的话。她几乎可以断定,夏菡与蒋熙元之间的故事,就如同自己与章耀宗。
果然,夏菡沉默了片刻,语气一改刚才,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许多。
“自小妈妈请人教我书画,教我弹琴,除了所处的环境不同,我觉得自己与那些闺秀并无什么不同。我从来不愿意轻贱自己,公子也曾与我说过,菡萏虽自淤泥而生,却不染纤尘,他日花开时自是别有暗香。”夏菡笑了一下,唇角却又迅速地向下撇去,如果鬼有眼泪,晚镜想她现在一定是哭了。
“无论我如何自矜,可清倌到底还是清倌,这清倌也终有一日做不成清倌的。我原想,那天公子一定会来的,他说过会赎我出去。”
“他没有来。”晚镜说,“所以你想不开了?”
没想到夏菡却摇了摇头,“我不是自尽。”她顿了顿,声音有点颤抖,“那天我一直在等他,我想问问他为什么没有来。后来我逃出凝香院,托人给他送了信,他为什么还是没有来……”
那天的马车上晚镜想问问夏菡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马车已经到了地方,松原掀开车帘的瞬间,夏菡便消失了。
晚镜一边想着一边绕过了仙羽观的外墙到了后山,远远地能看见霞光山房时,路边一棵树后忽然走出一个身披狐裘大氅的女子来。
晚镜看见她微微地楞了一下,随即便笑了,“早听说表姐在西京,却一直没能见着,不想在这里碰了面。”
“是呢。想不到晚镜表妹……”袁陵香眼波一转,眄过晚镜的脸庞,“竟还真是我的表妹。”她轻笑一声,“这般有缘,又怎么会碰不了面呢。晚镜表妹不想着我这表姐,我却是一日都没能忘了表妹你呢。这不就让人请你过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