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杜甫文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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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安时期(746—755)(5)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惭愧自己因有一官半职在身,不能像巢父和许由那样走隐居避世之路,改变自己人世的志向。巢与由:巢父和许由,唐代的两个避世隐居的高士。

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姑且以饮酒沉醉来消遣解愁,以放声歌唱来消除郁闷。愁绝:愁苦到极点。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详解详析】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岁末寒冬,百草凋零,强劲的风刮得高岗崩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衢:四通八达的路。天衢:天街。这里喻长安城的空旷。客子:出门在外的人。中夜:半夜。这两句是说诗人在半夜从长安动身。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天寒霜冷衣带都断了,指头冻僵无法系好。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骊山:在今陕西临潼县,距长安六十里,山脚建有华清宫,唐玄宗和杨贵妃常在这里洗温泉避寒。御榻:皇帝的卧床,代指行宫。嵽嵲(diéniè):形容山高。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蚩尤:古代传说中的一个部落酋长,曾和黄帝作战,据说能作法造出大雾。一说蚩尤坟墓里飘出赤气时便预示着会有战争。作者暗示安禄山叛乱即将发生。蹴蹋:践踏。形容山里雾气弥漫,崖陡路滑脚下需要小心。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瑶池:神话传说中西王母宴饮之处。这里借指骊山华清池。气郁律:温泉水蒸腾弥漫的样子。羽林,即羽林军,皇帝的卫队。摩戛:摩擦碰撞。这里形容羽林军人数众多。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皇帝和大臣们都在娱乐,乐声震天。殷:盛。胶葛:空旷深远。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长缨:长帽带。这里以贵族服饰借指来洗浴者都是权贵,入宴的没有平民百姓。短褐:粗布短衣,借指百姓。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彤庭:有红色柱子的殿堂,指朝廷。帛:丝织品。朝廷分赏给臣子们的绢帛,本来都是贫寒妇女所织的。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是官吏们鞭挞他们的夫家,搜刮聚集来呈献给京城。城阙:京城。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圣人:唐代将皇帝称为圣人,这里指唐玄宗。筐篚(fěi):竹制的容器,方形称为筐,圆形称为篚。筐篚恩:是说唐玄宗将绢帛放在竹筐里赏赐的恩情,是为了使国家昌盛。邦国活:国家得到治理。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忽至理:忽视尽忠报国的重要道理。这句说大臣如果忽视了皇上的苦心,君王岂不是将东西白扔了?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这么多朝廷大臣,如果有良心的仁者,看到他们只要赏赐而不为国分忧那该有多可怕。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内金盘:宫内所用金盘。此处泛指皇家的金银宝器。是说皇宫所藏贵重器皿,都送到外戚权贵卫、霍的家了。卫霍:卫青、霍去病,西汉著名的两位皇室外戚。卫青是汉武帝卫皇后之弟,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此处暗指杨贵妃的亲属。

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大厅中有美丽的乐妓翩翩起舞,烟雾般的轻纱舞衣罩着她们的玉体。玉质:指美人洁白的肌肤。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煖(xuān):温暖。宾客们穿着珍贵的貂鼠毛皮衣服,听着清雅动人的音乐。悲管逐清瑟:指管弦奏出的音乐时而悲壮、时而清雅。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驼蹄羹:用骆驼的蹄做成的羹汤。霜橙和香橘挤压在一起,言待客的菜肴之名贵丰盛。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朱门:古代王侯多将门涂成朱红色,因而朱门就成为富贵豪门的代名词。富贵人家的酒肉多得发臭,路边却有冻死的骸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咫尺异:相隔很近却有天地之别。周代以八寸为咫,约合今天的六寸二分二厘。荣华和贫困只是咫尺相隔便有这样大的差异,真让人满腹惆怅难以诉说。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详解详析】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北辕:驾车向北。就:靠近。泾渭:指泾水和渭水。二水汇合于临潼县。官渡:官家设的渡口。杜甫此行由长安向东,经昭应(今临潼县)准备北渡泾渭往奉先而去。因水势变化,渡口也常移位置。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层层冰块从西漂流而下,放眼望去,高耸的冰凌很险。崒兀(zúwù):险峻突起之状。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让人怀疑是崆峒山顺水漂来,真担心它会撞折了天柱。崆峒:山名,在今甘肃省平凉市西郊。天柱:古代神话传说中,天是由五根柱子支撑着的。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坼(chè):裂开,这里指被冰块撞断。河上的桥梁幸好未裂,但已听到桥下的支柱在窸窣作响。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旅行中人们相互扶着走在上面,真担心这么宽的河会过不去。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异县:外县,此处指老妻寄居的奉先县。风雪隔开了一家十口人。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谁能长久地不挂念她们?我希望去和她们同受饥渴。庶往:希望前往。

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号啕:放声大哭。卒:死。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宁:纵然能。舍一哀:忍住失子的悲痛。里巷:邻居。即便我能强忍悲痛,邻居也为之哭泣。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惭愧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竟使孩子因没有饭吃而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贫窭(jù):贫穷。仓卒:本意指匆忙,这里是指突然发生的变故。哪里知道秋收刚过,贫苦人家就出这样的意外。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我们这样的家庭可以免交租税,也不用去当兵。杜甫出身士大夫家庭,享有免租税的特权。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抚迹:追思往事,此处指幼子饿死事。平人:平民百姓。因当时避唐太宗李世民的“民”字之讳,故将平民称为平人。骚屑:骚动、不宁之状。这句是说像我们这样有一定身份的人家日子还这样辛酸,平民百姓的日子就更无法安宁了。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默想那些失去产业的人,还有那些远离家乡守边的士兵。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我的一腔忧愤可以和终南山比高,如海水一样汹涌无法停止。澒(hòng)洞:水面浩瀚无际的样子。掇:收拾,终止。

全诗可分为三段。第一段从开头到“放歌破愁绝”。是诗人的自述,是诗人缅怀往事百感交集时内心深处的痛苦独白。第二段从“岁暮百草零”到“惆怅难再述”,写诗人途经骊山时,眼前是百草凋零、寒风呼啸,百姓啼饥号寒;而玄宗、贵妃却在华清官里洗温泉,寻欢作乐,就连羽林军的兵器相撞的细微声响都能隔墙听到。咫尺天涯的巨大反差令诗人浮想联翩、感慨万千。诗人预感到乱世将临,忧愁更甚。从“北辕就泾渭”开始的第三段,诗人又重新回到追述途中的仓皇情状中。写过河时那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惊悸之感,回家后丧失幼子的悲痛,由己及人更想到民生社稷之安危,诗人悲情难抑,显示出诗人关注现实、心系百姓的人道主义情怀。

【经典品评】

此诗字字酸楚,句句悲痛,是杜甫诗中极有代表性的篇目。全诗以“忧黎元”为核心,以途中的所见所感为线索,以言志抒怀为主体,尖锐抨击了统治阶级的奢侈腐败,表达了诗人对国家前途的深深忧虑和对人民疾苦的真切关怀。

在唐代的五言古诗中,这首诗篇幅之宏大、内容之广阔、形式之严谨、气势之磅礴,都称得上是具有开创性的不朽篇章。全诗情感浓郁、冲击力强;语言上淋漓挥洒,自然畅达,最能体现出杜诗“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可看作是诗人旅居京华十年的一个全面总结,代表了他这一时期在思想和艺术上达到的最高成就。

后出塞五首(选一)

【导读】

《后出塞》共五首,写于安史之乱前的天宝十四载(755)冬。这里选的是第二首,描写军营的威严肃杀景象。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详解详析】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东门营:设在洛阳城东门的军营。河阳桥:黄河上的一座浮桥,以船为脚。在河南省孟津县,为晋代杜预所建。唐代时是洛阳通往河北的要道。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大旗:指大将所用的旗帜。《通典》记载:“阵将门旗,各任所色,不得以红,恐乱大将。”此为杜诗中的名句,景色雄浑而悲壮,是诗中人物眼中之景,与主人公的情绪和整首诗的情调相吻合。既是触景生情,又是景随情变。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在广阔的平原上,排列着许多军帐。各部的士兵分别被召集到所住的营中。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当空悬挂着一轮明月,军令森严更显得夜格外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笳:军队中发号施令用的管乐器。悲凉的笳声响过几声之后,战士们心情满是敬畏和凄凉,骄气全消。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霍嫖姚:是指汉武帝时的名将霍去病,他曾任嫖姚校尉。

【经典品评】

这首诗写军营的威严和气势,画面感极强,有声有色,有动有静。如写声音的有:风声、马嘶、笳鸣等;写色彩的有:落日,大旗、明月。军令森严,悲凉的胡笳声更衬托出了战士们既敬畏、又凄凉的复杂心境,是描写军营行伍中的少见的力作。作者善于通过抒情主人公的眼睛去摄取景物,景物反过来又衬托出人物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变化,有很高的艺术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