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孤独的女孩,她的身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在许多夜色四合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搭乘地铁回学校,地铁里明亮而拥挤。有时候过多的乘客挤塞在一起,电子屏广告的声音显得虚无缥缈。人们之间如此接近,因为拥挤有些人的胳膊还碰在一起,但人们之间又是如此遥远,一双双木然的眼睛不知在望着什么地方。不管地铁里是否还有座位,她总是找一个边缘的角落站着。高速移动的车厢并不摇晃,在黑暗的地下隧道平稳前行,发出浓重深厚的响声。她想象着地铁上方的湘江在霓虹的映衬下泛着微弱的光影,静静地穿越这座广袤而复杂的城市。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她还像流浪的孩子一样感觉到陌生。
前几天这座城市又经历了一次狂欢,随着贺龙体育场里红色海洋的咆哮,旁边的摩天轮作为这座城市的制高点也随之发出五彩缤纷的光芒。当体育场里那些年轻的喉咙高声呐喊着“恒大未赢够,未赢够”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地塞着白色的耳机站在地铁的角落里,一言不发,面容平静如水。到站的时候,她悄悄地擦干眼睛里渗出的泪水,然后利索地走下车去,以免被其他人看见其红红的眼圈。随后上车的人会迅速填补她刚刚坐过的位置,仿佛她不曾存在过一般。夜晚的河西大学城由于空旷而显得冷清,二环线绵延出的光芒环抱着这片荒城,有一种漂浮的感觉。从地铁站走回宿舍区还有一定的距离,她的身影在昏暗中逐渐远去。寒凉的夜风迎面吹袭过来,刚好吹干了她眼睛上遗留的泪迹。
她并不喜欢孤独,从来不曾想过要给自己制造孤独。不像那些泛着文艺腔调的青年男女,刻意地为自己的生活营造孤独的气氛,以此彰显出其与众不同之处。她不仅仅没听过帕慕克,卡尔维诺,就算连村上春树、安妮这些人的作品也没有翻过几页。只是偶尔难过的时候,她就会将空间的签名换成刚刚听到的某句歌词,仅此而已。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担心其他人看到后问东问西,因此好几次把刚刚写上的一句情感浓烈的心情删除掉。在学校里的时候她没有参加什么社团或是组织,自然很少参与各种活动。而在假期里面,却又畏惧庞大的出行人流,看着人车混杂时心里会突然烦躁起来。因此当身边的人出去游玩时,她往往会呆在宿舍,或者前往她父亲在长沙租住的房子里,过一个单调的假期。她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陷入孤独的境地,而身边的人会觉得她一个人过得挺好,不需要其他人介入其生活。这是一个如水一般的南方女子,清洌却不缠绵。
以前她是有好几个死党的,那些在长久的时间和精力里成长起来的感情往往是牢靠的,也是受用终生的。她们曾一起来回学校,一起打饭一起跑步,即使后来分在不同的班级,也像是两块磁铁一般,只要有机会又会黏在一起。那个时候她在小圈子里面倒也觉得顺心,并不在意其他人的观点和看法,同时也没有在意她和她们之间的潜在距离也在拉远。她的朋友们很努力,成绩越走越远,最后去了北大那几所最为顶尖的高校。而她实际上也是极为聪明的,不费吹灰之力进了南方的一所重点高校。只是缺少了一份拼劲,相形之下的距离不言自明。台风吹到这里之后会给这座城市带来充沛的雨水,在那些雨夜里她总会突然陷入难过之中,此时身边的人都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再没有人能像她们那样贴切温暖。
人们都说大学里面是半个社会,这话确实不无道理。中学里面大家有着共同的方向,总是用漫长的时间才能敲开彼此的心扉。正因如此才彰显出珍贵,她才会带着一种沉醉的心理怀想那时桌前桌后的那些人。而大学里不同的人往往有其不同的生活,偏偏那么多的人在酒桌上又都是一律地称兄道弟,看似相见恨晚。其实很多人不过是在逢场作戏而已,电话里面毕恭毕敬,挂电话后即是骂爹骂娘,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只是她还没有尝试着进入现在的生活,还是觉得只有用漫长的时间和细微的行为才可能真正了解彼此,才可以称之为朋友,因此她几乎没有朋友。偶尔想要出去玩却找不到人,她只能翻着通讯录一片惘然。如果一个人没有本性的话倒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活在时代的潮流之中,不管前进还是后退都是甚为安全的。可这对她来说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种些许的刻意改变所带来的深刻痛苦,是她所难以忍受以至于不愿面对的。
高中里面许多人的生活故意陷入一种艰苦的状态,总以为所谓的全力以赴就是把自己的所有精力消耗殆尽。即使在那所市重点高中里面,虽然不像县城的中学一样严酷,但是许多人的神经还是时不时地感到紧张,脸上偶尔泛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可她是毫不在乎的,并没有多高的目标,不像别人一样在课室后的贴纸墙上写下带着清华北大字样的豪言壮语。她喜欢现在的这个集体,喜欢同桌的若若大方,也喜欢桌前桌后的那些男生的各种玩笑。课间的时候,她会坐在走廊里的那排小凳子上,享受着冬日里清澈温暖的阳光将她全身包裹住的感觉,一边听着那些还没吃过早餐的男生在走廊里边吃边闹。那些自由灵巧的鸟儿在茂密的枝叶间啼叫,那片似乎触手可及的干净天空成为了她最大的奢望。下午放学后,她会拉着死党一起去荷塘边上跑步,跑在荫香树浓密的枝叶下,看着荷塘里绿意油然,她感到发自内心的舒适。
那年的高考在那些考生心里留下了至为深刻的印象,瞬间大变的题风让众多准备充分的人纷纷落马,重新刷牌,最后是重本线啼笑皆非地大跌了58分。她的成绩不偏不倚,还是那个样子,因为她几乎没有按照老师指引的方向刷题,也因为她有着一份独特的聪慧。可她的死党真的去了那个遥远而明亮的地方,桌前桌后的那些人也分散到了省里面各所高校,最后是她孤零零一人去了一所外省学校。她的高中在那年高考里一败涂地,完美地讽刺了去年的最好成绩,但是高考光荣榜还是贴了出来,一张张无力的头像还是放了上去。她此前认识的诸多朋友都一一上榜,在那个灰暗的时刻依然倔强的发出了光芒,而她自己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在上面。无所谓了吧,她这样想着,踩着校道上细碎的相思花,离开了那个地方。高三是许多人的梦魇,却也是她现在时不时会怀念起的时光。那些她经常走过的校道,那几张她曾做过的凳子,都还安静地留在那里,只是她的身影早已被抹去。四季常绿的荫香树依然枝叶繁茂,紫荆花又落下了一地缤纷。
几乎有九成的女生进入大学校园后是一天十八变,在那所重点语言学校里,总是不乏盛装浓粉的一群群女生。许多人在还没去过那间学校之前已经听说过诸多传言,无非是周六周日的时候有多少名牌多少数量的轿车停在那所学校门口,接送多少性感时尚的美女进出。身边的人都在认真刻苦地打扮起来的时候,她也曾为之心动,买过很多漂亮的衣服。但过不了多久,她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简单的上衣外套,干净的棉布长裤,头发也依然是自然地扎着马尾。在以后的时间里,女生们随着季节的变化而不亦乐乎地转变着妆饰,苦心滋养着大学城里城外的那些服装饰品店。即使是那些又短又粗的大腿也混杂在满城的黑色丝袜之中,像是一个个圆锥滚来滚去。而她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不愿意为了一种公认的审美形态而折腾自己,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孤独的境地。她像是南方的树木,只有一种单调而纯净的颜色。
其实她身上有一种真正的天生丽质,修长匀称的身材,干净白皙的皮肤,嫣然一笑中带着古典式的优雅。在中学里大家还是清一色的校服,她是大家心中的实力派班花,而她自己当然是不在乎这些的。到了大学后,按照校园里男生们的审美标准,她本依然是极为突出的。但谁也无法解释的是,她的粗布素衣彻底地淹没在了花枝招展之中,再加上不善于交际,这样一种不能够给人带来欲望的美丽如同一盏烛火般光影渐熄。在这个迅疾的时代里,人们越来越青睐于重口味的饮食,越来越沉醉在粗浅俗气的审美里面。把朴素干净和土里土气混肴在一起,把独立自由和孤僻冷傲混为一谈,大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如果把她比作是一朵空谷幽兰的话,现在的人们大多穿梭在工作和娱乐会所里,连去植物园的时间都没有,谁还会跋山涉水去看这朵兰花独一无二的美丽呢?她能说什么呢,似乎什么都说不了吧。
不过和许多人一样的是,她也喜欢在南校区的运动场上跑步,边听着音乐边迈动脚步。奔跑的过程中身体会慢慢地出汗,在夜风中缓缓地蒸发,是一种舒服惬意的感觉。运动场上的人很多,有的成群结队,有的三三两两,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在暖黄色的路灯下隐隐呈现。河西大学城总是给人一种复杂的感觉,这里虽然有堪称完美的格局,却也因为缺乏灵气的积淀而给人一种焦虑感。宁死不搬的后湖村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先后入驻的KTV等娱乐会所更是迎合了人们有点躁动不安的内心。而南校区的唯美静谧却是她所喜欢的,香樟路在昏黄的灯光下缄默不语,默默地陪伴着她。她总是一个人跑在这个运动场上,穿行在嬉笑怒骂的人群之中。有时候觉得灯光和人影渐冷渐暗,如同一场无声的电影缓缓上演,作为观众的自己,心灵沉醉不已。
在不断地奔跑之中,人会渐渐忘记自己的真实存在,更多地活在一种朝前奔走的意识之中。这二十年的生活里,不也是这样的一场奔跑吗?从一个丑小鸭式的女孩,到后来的高材生,以及到现在这个朴素干净的女子,她在人群之中时快时慢,看过许多光景,尝过不少冷暖。她总是会清晰地记起,年幼的自己恋恋不舍地看着那群跳舞的孩子,而当老师问起是否想要加入的时候,自己却支支吾吾半天之后才摇了摇头。以及后来母亲向老师说起自己在家中喜欢随手画画的时候,她颇为紧张地拉紧妈妈的手不让其继续说下去。那还是一颗多么稚嫩而羞涩的心灵啊,甚至没有勇气说出自己喜欢的东西。在记忆的开始总有许多这样一个个灰暗的碎片,苦恼着桌后的两个男生总喜欢拔她的头发,心酸着在大伯面前没能背完几句唐诗时爸爸失望的眼神。
灰暗的序曲并没有上演太久,她很快地进入到了另外一个角色之中,幼儿园的最后考试里她拿了两门满分,多次课堂问答中她一发言就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好像那个丑小鸭式的女孩突然消失不见,湖面的倒影里自己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她的成绩越来越好,一下子从灰暗的小角落来到了光鲜明亮的舞台上,台下众人的目光艳羡不已。此后的许多年里面都甚为顺心,没有多少波折,初中毕业时以优异的成绩直接进入市重点的实验班。而从那个明亮耀眼的高材生,到现在这个朴素干净的女子,其间的心理历程她并没有向谁倾诉过,大概只有自己才能从内心激发出自己所需要的能量。她现在跑在这条内环线上,会想想再往前跑几步,拐个弯后便到了哪里。她仍将要跑下去,跑完这条环线,这座城池。
难以融入现在所在的这座城市,不喜欢那些摩天大楼像一根根筷子一样插在大地上,不喜欢人车混杂高速流动的生存状态。尽管这座城市愈渐繁荣,尽管其活力吸纳着来自各个角落的资源。她似乎和她出生成长的那座城市有着一样的性格,那是一座边缘化的小城,和那个省份热火朝天的气调格格不入。但是小城里总是蓝天白云,江水碧透,空气质量偶尔跑到全国第一的位置。四周青翠的群山拥抱着它,北边巨大健拔的山脉为其挡住强冷空气团。它曾作为历史的关口,守护着古老文明的迁移,也曾经历过血腥屠戮,只是仍然没有历史包袱。那些流落在香港以及海外的子孙年年回到这里,拜谒自己的祖先。她只想在这座小城温和的天气下呼吸,而不是疲倦在这座城市过境的台风里。
在闲暇的时候可以去江边散散步,踏着细叶榕树下的湿地板,吹着柔和清凉的河风。偶尔逛逛热闹得恰到好处的步行街,在大润发或者沃尔玛的货架间缓缓走过,买一些牛奶或者咖啡带回家去。也可以和朋友们时不时地聚在一起吃饭谈心,即使在小城里穿梭来去也不过是那么几十分钟的事情而已。而她最想要的,是最好每天能够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一路畅通无阻。她才不想做什么新时代的女强人,也不想每天生活在别人的审美观下,她仅仅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安静的女子而已,却不知所措地生长在这样一个高速迅猛的时代。
就像中学时面对繁重的作业却不紧不慢的神情一样,她并不那么在乎老师的苛责和其他人的眼光,好好地生活,如水一般安静地成长,直到今日仍然是这样。地铁里的人们多是上班族,要么是电话短信不断,要么是时不时地看看手表。而这个如同兰花一样的南方女子,却在淡定从容地想着什么,有时候不小心错过了站点,她平静如水的面容上才缓缓地荡漾出一个微笑,嫣然之中婉转不已。